訪客留言
choushenan@gmail.com

2012年7月12日 星期四

在正紅旗下─談作家老舍的兩次洗禮


2003-11-29基督教論壇報

  【作者:董挽華】  
最近,「正紅旗」曾「飄揚」在兩廳劇院﹕原來中國近代名作家老舍那堪稱世紀風俗畫,或是藝術瑰寶的畢生壓卷之作﹕長篇小說「正紅旗下」,雖不見完稿,卻正以改寫後的戲劇形式在台北國家劇院上演。大陸雖已熟悉此劇,而在台北,可是首演。

 且讓我們回到「正紅旗下」的文本,一同觀賞老舍如何以第一人稱的自傳敘事者身分,連講帶「演」(他的精采敘事真有表演的效果),教我們看見他自己初來乍到人間,在人生舞台上的第一場「洗禮」。

人間洗禮﹕「洗三」
 這場水洗的典禮,叫做「洗三」,本來是老北京的一項民俗﹕「三日洗禮,謂之『洗三』」(清崇彝,《道咸以來朝野雜記》),就是一種民間洗禮,嬰兒生下第三天,給他洗澡,但求洗去身上污垢,好保他平安健康。而所以選在第三天,這「三」原有吉利的意思,正如「三星高照」﹑「三元及第」一般,吉祥安康。

 那麼,老舍在原先的文本中,是怎樣敘說這個典禮的呢﹖在當天一早九點,全家就忙著迎接前來賀喜的「七姥姥八姨們」,忙著倒茶請安,再就是開飯。老舍家「勒緊褲腰帶」,將熱湯麵一端上桌,大家吞麵條,一時間,「排山倒海」,「虎嘯龍吟」,好不熱鬧。這兒也說透了當時「八旗生計」的艱難。接著,「洗三」典禮才要開演。

添吉祥﹑說祝福
 老舍原是這麼說的﹕「白姥姥在炕上盤腿坐好,寬沿的大銅盆裡倒上了槐枝艾葉熬成的苦水,冒著熱氣。參加典禮的老太太們﹑媳婦們,都先『添盆』,把一些銅錢放入盆中,並說著吉祥話兒。幾個花生,幾個紅﹑白雞蛋,也隨著『連生貴子』等祝詞放入水中,這些錢與東西,在最後,都歸『姥姥』拿走。」
 而在「添盆」之後,那位白姥姥就開始為嬰孩老舍說祝福的話,她把這些她已說過不知多少遍的祝詞,一句不減地又說出來﹕「先洗頭,作王侯﹔後洗腰,一輩倒比一輩高﹔洗洗蛋,作知縣﹔洗洗溝,作知州﹗」
 老舍緊接著繼續敘說﹕「雖然我後來既沒有作知縣,也沒有作知州,我可也不能不感謝她把我的全身都洗得乾乾淨淨,可能比知縣﹑知州更乾淨一些。」
 很明顯地,正敘寫故事的六十五歲老舍,在一旁不但為這滿族珍寶小說,作了一名超越時空的自我敘事者,更作了一名自我評講者﹕他不只停留在「洗三」這嬰兒洗禮的身淨體健的表面文章上,而是進入表面文章後面,他的自我延伸的道德象徵與個人人格講求了。

心靈的潔淨更要緊
 這樣一來,如今敘事者老舍就讓他的「洗三」這次通俗溫馨的民間洗禮有了新的層次,甚至具有反面的思考方向了。因為老北京民間「洗三」洗禮,原先無非是﹕洗垢而身健,得著親友祝福,來日大富大貴﹔如今敘事者老舍卻不疾不徐,最後等於說出一個反面的思維模式來﹕真正的潔淨不單單是身體的潔淨,更是心靈與道德的潔淨。

 這民俗洗禮的祝福把嬰兒推向未來作知縣作知州的地位高度,而這地位的高度和心靈的高度能完全成正比嗎﹖還是相反的,沒作知縣知州的成人老舍比知縣知州來得「更乾淨一些」,這才不負白姥姥當日「把他的全身都洗得乾乾淨淨」了。所以老舍在看似幽默的敘事者口氣之後,其實有著深重的道德嘲諷和心靈講求。

哭出吉兆
 而這樣的洗,可還沒有洗完呢。接著上面的祝福話敘寫,老舍敘事者又說﹕「她還用一塊新青布,沾了些青茶,用力擦拭我的牙床。我就在這時節哭了起來,誤投誤撞,這一哭原是大吉之兆﹗在老媽媽們的辭典中,這叫做『響盆』。」
 原來,除了親友「添盆」,還有嬰兒「響盆」的吉兆音響效果要求。而且,洗了牙床還不算,嬰兒的腦門和身上各重要關節都要一 一洗淨﹔臨到最後,嬰兒老舍還得遭大蔥打上三下。這原是取「蔥」的諧音,是要嬰兒「聰明」之意,所以白姥姥又口中念念有詞﹕「一打聰明,二打伶俐。」
 末了,老舍不忘提到﹕這棵蔥「還應當由父親扔到房上去」。而且,「就在這緊要關頭」,老舍的父親出現了,便把整個典禮帶到最高潮。

 老舍有關他生平第一遭洗禮的文字敘事,真有無限魅力,本身已形同立體演出﹔所以這故事既已成為舞台劇,在劇場上,不但該如實傳達出這般精采的敘寫魅力,還要同時加強戲劇演出效果,演出老舍一角的人物(名演員焦晃),就必然備受大考驗大壓力了。

天人之間洗禮﹕歸主受洗
 如前文所述,知道老舍成了敘事者兼評論者,在自傳體,也是家傳體的「正紅旗下」小說中,作出內外一致乾淨的自我講求或自評之後,這讓我們不得不佩服他﹔而佩服之餘,我們也就不得不想起他生平的第二個洗禮了﹕老舍的受洗歸入基督。

 有關老舍在廿三歲受洗歸入基督教的事實,始見於《中華基督教會年鑑》一九二四年第七期一篇老舍的文章中,作者老舍的自我撰述﹕〈著者小記〉載有─「舒舍予─以字行,年廿六歲,北京人。民國十一年領洗,隸北京缸瓦市中華基督教會」云云。

 至於老舍的所以入教,除去遇見他平生中一位重要的牧師兼好友﹕寶廣林(也是旗人)之外,背面自有一番自我的心路歷程,透過他自己的散文﹕「小型的復活」,真是斑斑可考(詳參關紀新《老舍評傳》第三章)。

老舍的信仰表現
 而老舍一入了基督教之後,就有了至少八項以上的「有些虔誠而又激進的表現」,有如頭一項,就是﹕鄭重開始啟用「舍予」的「表」字。這個「舍予」,不只是把他原來的姓氏「舒」字,一分為二,更帶有「舍我其誰」,為大眾可以捨棄自我的含意,這不正是身受基督耶穌獻身精神感召的結果嗎﹖
 另有第二項,他在一九二二年「雙十節」紀念會上,發表演講,有將「雙十」解釋作﹕「兩個十字架」等說辭。第三,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他翻譯並發表了上述寶牧師以英文寫的〈基督教的大同主義〉。第四,他在一九二三年初擔任北京基督教聯合會的總幹事,負責兒童主日學教務活動。

 第五,一九二三年夏天,參加山海關﹑瀋陽耶穌青年團的夏令活動。第六,接著,他到基督教會燈市口地方服務團兼任幹事,負責賑災﹑辦女工廠等工作。第七,一九二三年秋,在基督教北京惟愛會上,被推為書記。第八,一九二四年,他發表〈北京缸瓦市倫敦會改建中華教會經過紀略〉,且擔任缸瓦市中華基督教會兒童主日學主任等作為。

 只可惜,雖有這許許多多基督信仰的追求與作為,而基本上,對於一名寫家的老舍,卻並沒有像描述自我「洗了三」(即洗過「洗三」典禮)那般,細細寫上一篇自我歸主受洗的洗禮過程,以及當時在典禮過程中的內心感受─而這原本應當是他的一切信仰外在作為的總根源動力所在呀。

 想來﹕「洗三」自家民俗,真真有趣,又具繁多名目,頗含戲份,確是家傳體小說不可或缺的課題﹔而相對的,歸主受洗典禮(又是所謂「洋教」哩)就著實簡單隆重且樸素無華,好像沒有人間的繁瑣戲份,卻自有上帝賜下新生命的天人之間大關目﹑大命脈呢。

 看來,老舍鉅細靡遺寫了「洗三」,更提高了「洗三」的世俗層次而成為道德層次,眼看就要上窺天道了。但偏偏獨獨漏寫最是「緊要關頭」的歸主受洗大典﹔若比對前述洗三典禮,就好像這節骨眼,在我們的期盼下,天父的影蹤一閃即逝一般。我以為﹕在老舍來說,無論對天父對自己對讀者,這的確都是個天大的遺憾。

 而不只如此,整體觀之,老舍的作品中,總是流出熟透了的旗族文化色彩﹔相對而言,基督信仰的飽滿表現,並不多見。未寫完的「正紅旗下」對此也自是無言無語(這小說裡,倒有一個負面形象的牛牧師)。這樣的闕失,如今只能問天,又豈是區區「遺憾」二字可以了得的呢﹖(作者任教交通大學通識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