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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0月17日 星期三

我就是需要你 作者:鄭如晴


編者的話:本文選入國語日報「古今文選」第1254  2010920
(古今文選為台大中文系 蕭麗華 教授編選)
文後有 蕭麗華 教授的賞析,敬請慢慢品賞
    依賴關係是社會重要的基石,這裡面有需要與被需要的隸屬感,所以自古以來舊賦新詞傳唱的都是愛與被愛,以及內心對愛的渴求和對愛的恐懼,構成了「愛」無解的存在矛盾。也顯示出現代人對愛不信任的態度,這也是為甚麼大部分人雖身陷孤獨,卻不願走出孤獨之因。
十九世紀的尼采說孤獨是他的原鄉,他的純粹、美好的原鄉。那是他自覺天生便是哲學家兼隱士,追求一份懷古的孤獨。但是大部分平凡人如你我,雖偶發追求一份浪漫式的孤獨,實則卻反映出一個隱藏的反向需求,我們都渴求一個共生的依賴關係。
受浪漫主義的影響,孤獨蒙上了一層憂鬱的況味,尤其和「愛情」有關的孤獨,總讓人表面上雖沉湎於抑鬱的情緒裡,但其實正在享受孤獨。所以年輕人的孤獨,大都是愛情上的孤獨。
城市也是孤獨的,在小說家、畫家筆下勾勒出來的現代生活意象,是距離、孤單、個人主義。好像城市裡的每個人,內在心裡都有一個流浪的行程,隨時準備啟航。孤獨不就是流浪的開始?
而親情上的孤獨,最啃齧人心。明明是血脈相通、關係最近的家人,卻隔著最遙遠的距離。青春期的孩子自認不被理解,奮鬥一生的父母自覺寂寞失落;還有枕邊人的不在,孩子的離去。忽然之間我們發現,身邊竟無一人可依可賴可訴。之前所熟悉的關係不見了,關愛和依賴原是人心的基本渴求,卻也是消蝕生命的可怕元兇。原來,賜與撫慰心靈和扼殺心靈的,竟是同一種力量。
過去在不同的場合,偶會遇有幾個心靈苦悶的年輕人,他們不吝於和我分享內心的孤獨,當他們在訴說和家庭父母關係的斷裂與傷痕時,其實讓人心疼。同樣的,在一些演講的場所,目睹幾位淚眼婆娑的母親,傾吐親子間的鴻溝與痛苦時,我也感同身受。為什麼大部分的人面對一個完全的陌生人,竟可以掏心掏肺說出內在的深沉感受,但面對父母、子女卻開不了口?
其實,我們都是具有「傾吐」的原型需求,我們都不是表面上看來的堅強,為了掩飾孤獨,所以要武裝堅強。
當然,孤獨不是壞事。孤獨有時是必要的,孤獨是創作的必備條件,孤獨是我們文化裡的一部份。甚至,兒童時期是需要「有伴的孤獨」,而孤獨也是文明世界的生活基調。
在這裡我要說的孤獨,是沒有被認同、沒有感情上共鳴、沒有價值感的孤獨。諷刺的是,這樣「存在的孤獨」,往往暗藏在可以給我們溫暖的家庭。
年初,與朋友去拜訪老人院,但見大廳一位穿戴得相當體面的老太太,不斷的對看護人員說:「我兒子會來接我,快給我行李,我要回家!」看護面無表情。過了十分鐘,朋友忍不住提醒她:「老太太的話妳聽見了嗎?」這名看護冷冷的回說:「聽一下午了!中午她才從家裡回來!」頓時,朋友不再說話,整張臉黯了下來。
後來,看護告訴我們,院裡多的是這樣的老人,他們大都來自中產階級家庭,也曾是經濟生產力很高的一群。他們年輕時努力賺錢,紛紛把孩子送到國外最好的學校,他們以健康和歲月交換孩子的教育和成長。如今,他們的孩子不是事業有成就是人在國外,卻無暇顧及老父老母。
這些長期處於盼望失落的老人,在有限的歲月中不斷壓抑被遺棄的痛苦。這些遺棄他們的人,可是當年他們滿心呵護、小心翼翼拉拔長大的心頭肉。
走出老人院,老太太喃喃不斷的「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好似從孤獨無助的情緒荒原裡,發出的一聲聲哀哀無告,在耳邊久久不散。
如果這種孤獨,可以用親情上的失根來註解,以下還有一個更弔詭的孤獨。
朋友的朋友是一處鬧區有名的廟公,廟裡香火鼎盛,常擠滿問事的人。他為人辦事解厄,信徒一堆。偏偏有個不肖子,成天遊手好閒,混幫派惹是非。他可以和神溝通,卻無法和自己的兒子溝通;他可以為信徒指引迷津,卻無法引導兒子走向正途。夜裡,朋友常接到他喝得醉醺醺控訴兒子不孝的電話。在冗長的傾訴中,他總是不斷的說:「我好寂寞好孤單!」
這個朋友招喚神靈、招喚周遭的信徒來到他身邊,來到他的世界。照理說,人神可以通話的世界,應該充滿了能量和自信,但他為何仍軟弱和孤單?在香煙裊繞熱鬧的人神世界裡,這個朋友卻煢獨一人迷失在冷漠的天地間?想來,他需要兒子感情上的給予遠甚於神明的祐護。 
年輕人之所以加入幫派,其實肇因於身處於城市的孤獨,急於尋求一個歸屬感和認同感。酗酒更是現代人處於孤獨,打發孤獨的代替品。
無論年輕的孤獨、中年的孤獨,或老人的孤獨,生命中的每個階段,都有可能出現某種形式的孤獨。
雖然偶爾孤獨,深入自己的內在,尋求精神上的價值,進入一個超凡的精神世界,是人格成熟的必要。但更多時候,我們需要的是人際關係的溫暖。
小時候在課本常念到,「家是我們避風的港灣,家是茫茫大海中的一盞明燈」。多溫暖多親切!我們追求的是家人的接觸與關懷,怎麼我們年紀越大,越忘記家的意義?是真的忘記嗎?還是我們自認大到已不需要家了?
無論科技如何發達,社會如何的改變,家所提供的多重可靠關係,是亂世中唯一的不變。對家人的主動關心和支持,正是遠離孤獨失落的良方。
何妨對家人大聲的說:「我就是需要你!」
 【作者】
    鄭如晴本名鄭美智,國立台東大學文學碩士。台灣台中市人,祖籍鹿港,曾祖鄭鴻猷為清末秀才,有當時「字冠全台」美名,精通詩文金石,能書能畫,受台灣金石導師呂世宜之風格影響,與施梅樵並稱清末民初台灣兩大書法家。
    鄭如晴曾留德七年,於德國慕尼黑歌德學院、慕尼黑翻譯學院研修。回國後歷任「國語日報」副刊主編、毛毛蟲兒童哲學基金會執行長、義和公益文教基金會執行長、「中華文化」雙周報副總編輯等。現職專業寫作,並於國立台灣藝術大學講授「小說賞析與創作」、「兒童文學」。散文〈聆聽〉獲入選九歌97年度散文選。
  鄭如長期從事文藝創作,寫作領域跨小說、散文、翻譯及兒童文學。她認為生命的感動,可以經由文字的感染力,作最好的表達和記錄;文學的藝術,最終在表現非人間性的極致之美。
    從學生時代即開始創作,鄭如晴曾獲大專小說創作獎、第一屆「好書大家讀」推薦獎、1999年中國文藝協會小說創作獎、2002年文建會台灣文學獎、2002年第十屆九歌現代兒童文學獎、2005年中國文藝協會「藝文報導獎」。著有長篇小說《沸點》(第二屆皇冠大眾小說推薦入圍作品,中國時報連載)、《生死十二天》〈中國時報連載〉、中篇小說《少年鼓王》(第十屆九歌現代文學獎作品)、散文集《散步到奧地利》;兒童散文《再見外婆灣》(聯合報1995年度推薦兒童散文)、童話思考系列《教出有思考力的孩子.系列1.巫婆最愛吃什麼?系列2.頭痛的狐仙》,並翻譯德國兒童文學名著《拉拉與我》19冊〈多次獲好書大家讀推薦獎〉。
    鄭如晴的新作《和女兒談戀愛》於20094月推出。全書內容在《聯合報》繽紛版與自由時報副刊刊載時,就廣受好評。這本書的內容,感性和理性交織,歡笑和眼淚兼蓄,陳述親子家庭間的點滴,構成一個有機的教育理念,顯現一個現代母親的體細膩的智慧。
    鄭如晴的文字清朗、省淨、單純,沒有艱難的詞彙與多餘冗贅的語言。加上她幼年失怙,對感情體驗深刻,心思如水般溫柔細膩,筆鋒溫暖、飽含情感,讀者往往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題解】
    本文選自《幼獅文藝》20103675期,是作者應《幼獅文藝》主編邀請之作。全文從人類「共生的依賴關係」入手,勾勒現代人的孤獨和愛與被愛之間存在的矛盾。文中觸及浪漫式的孤獨、愛情的孤獨與生命中每個階段的孤獨。作者以溫柔的筆調,深入現代人的心靈空間,挖掘人性需求愛與被愛的本質,呈現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與無奈。作者鼓勵人們要主動、勇敢的對家人提出愛的需求。因此,本文的題目說:「我就是需要你!」這無疑是現代人心靈深處共通的語言。

【注釋】
  況味:景況、滋味。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三本第一折說:「孤眠況味,淒涼情緒,無人伏侍。」
  沉湎:沉溺、沉迷。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辨騷》說:「娛酒不廢,沉湎日夜。」
  啃齧:啃,咬;齧,也是咬。
  原型:一事物最初或最原始的模式。文學上常用來稱某故事的原始型態,也稱為基本型態或基型。英文作archetype,原是西方心理學名詞,指人心靈的原始模式。
  中產階級:泛指社會中在經濟收入、生活水準或社會地位,屬於中等階層的社群。
  情緒荒原:情緒枯寂像荒涼的原野。
  弔詭:奇異、怪異。
  香煙裊繞:拜拜的香煙繚繞不止的樣子。
  煢獨:孤單的樣子。

【賞析】
    這是一篇溫馨的心靈小品,作者筆鋒含情,以溫柔的筆調勾勒現代人心靈深處的「孤獨」感。全文的基點在人性存在的愛與被愛的矛盾,這是所有心理學家與存在主義所面對的問題。所以作者在文章的第二段說:「十九世紀的尼采說孤獨是他的原鄉,他的純粹、美好的原鄉。」
    尼采(Friedrich Wihelm Nietzsche1844-1900)一生充滿孤獨與痛苦,這是因為他站在自己時代的最前端,以酒神所激發起的生命潛力,在沉迷與狂亂放誕的陶醉中,把自己撕得粉碎,然後他以這些死灰為糧,企圖讓生命能夠重新甦醒起來。這是一種破壞與重建所不斷生成的漩渦,其本質就是鄭如晴所謂「有需要與被需要的隸屬感」、「愛與被愛」、「無解的存在矛盾」。尼采在這種對立二元性的緊張關係中實現自己的本質,因此他憂愁、痛苦、寂寞、焦慮,他曾經沉痛地說:「我的時代尚未來臨,有的人要死後才出生。」這份孤寂的呼喊,幾乎是全人類所有的天才都無法避免的負軛!
    關於這種二元矛盾,鄭如晴在本文卻點到為止。她畢竟是東方的一元論者,以其母性與溫柔的思惟,用一支春風拂面的楊枝淨水之筆,撫慰人心。文中充分體察現代人對愛的不信任感、現代人的孤獨感,她說:「無論年輕的孤獨、中年的孤獨,或老人的孤獨,生命中的每個階段,都有可能出現某種形式的孤獨。」她知道什麼是浪漫式的孤獨,也明白人類是以共生的依賴關係成為人倫體系。因此他在自己的部落格說︰「在各種不確定的情感下,親情變成人類心靈隸屬關係的最後救贖與安全。」正如他最新出版的《和女兒談戀愛》一書所展現的,在兩個女兒的親情裡,鄭如晴感到無比滿足,「這滿足來自像情人般的愛戀,但比情人深,比情人寬,比情人自由。」
    年輕人的孤獨,大都是愛情上的孤獨。當代城市化的人心疏離,使城市也是孤獨的。對於各式各樣的孤獨,鄭如晴都可以輕盈帶過,惟獨對親情,她的筆調停留很久、著墨很深。她說:「親情上的孤獨,最啃齧人心。」她談到不被理解的孩子與幾位淚眼婆娑的母親、老人院的老人、能與神溝通卻不能與兒子溝通的廟公,在這個價值混亂、人心孤寂的年代,這篇文章讓我們看見一個溫婉的女性如何娓娓道來,以她的蕙質蘭心與人性洞察力,幫助苦悶與孤獨的現代人,撥雲見日,展露愛的光輝。
    孤獨是人類永恆的命題,東方以儒家文化建構起人倫社會是不願意談論孤獨的。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五倫,是一個人出生於世所需要努力珍惜的人際關係。但在此定義下的倫理,是一種外在形式,生命的本質就是一種以「孤獨」為原型的存在,就像死亡是人類的宿命一樣,無可避免。我們可以反過來省思,人往往忽視了心底的感受與需要,唯有孤獨能夠讓我們真正碰觸到內在世界。孤獨可以培養想像力,有助於內心的整合及使腦力發揮最大的潛能;孤獨可以錘鍊一顆成熟的心靈,幫助我們與人建立成熟的關係;孤獨有助於領悟真理,釋迦牟尼在樹下的冥想,耶穌傳道過程中多次退出人群避靜,穆罕默德每年齋月期間避隱到洞窟,高僧之閉關等等就是最好的例子

    孤獨是人類自省的需要,文明進程愈發達,人們對自身反觀的力度和深度就愈加達到一個新高度,人類的普遍孤獨就會愈演愈烈。物質的豐富、觀念的突進、玩命的工作都難以掩飾現代人內心孤獨的本質。鄭如晴此文看似輕描淡寫,其實她了解我們是如此孤獨的活著!由於了解,因此她發出愛的呼籲,寂寞的現代人啊,何妨對家人大聲的說:「我就是需要你!」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