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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0月17日 星期三

電影"大智若愚" ~ 黃香瑤


曾執導《愛德華剪刀手》和《蝙蝠俠》等數部電影的鬼才導演提姆波頓,是遊走好萊塢主流和邊緣的一名異數。說主流,是因為他向來擅長奇幻狂想,對視覺美學的精雕細琢每回都翻出另一回高峰,在好萊塢這條夢想生產線上,是規格乖巧還脫出風格化和創意的精良產品;而說邊緣,則因為導演不見得那麼認為賣座就意味了自己被收編,或買票進戲院迭聲喜愛的觀眾有這麼瞭解和懂得什麼才是他最重視、覺得最珍貴的,而又尤其是那些對特立獨行的執著,對童話的鑽牛角尖,相信最簡單和最困難的一切總都在裡面。

提姆波頓的電影不莫測玄奧,也從來不想要鋪設一層又一層還得費心引人入勝的精言大義,只是仍然像個孩子,一邊,長不大地堅持停留在童話那邊,而另一邊,長大地找尋與嫻熟更新銳的玩具,讓規則重新界定無必上限。

幾個月前,我在唐諾『讀者時代』中讀到他談卡爾維諾的『義大利童話』時,心裡快速跑馬燈過的就是提姆波頓歷來作品的影像蒙太奇,鮮豔欲滴的稠濃色澤,突梯詭異的意醞經營,彎折魔幻的造型張力。於是,一邊看著《大智若魚》,腦海也忍不住反芻起作家讀著童話聊童話。說,我們,大人,只要故事有王子公主有仙女妖怪、有具魔力的寶物會說人話會幻化為人形的動物,便不相信那是真的,會傻傻相信的只有還相信世界上有聖誕老人的小孩,因此他們只能悉數成為童話。

說,「這個童話化的過程,恰恰好說明了我們每個人真實成長經驗的貧乏,從來沒什麼神奇些的事發生,蒼天不語,大地無言,如果說幸福之中一定包藏著某些神奇事物的成分,那我們的確是單線的、不可逆轉的每一步都在更遠離幸福之地,令我們感傷

提姆波頓的新片《大智若魚》(Big Fish, 2003)其實沒有王子公主,沒有仙女妖怪等等等等,有的卻是一個扣緊另外一個的連環誇張經驗,是到那種只要擁有過其中一兩樣都堪成為傳奇人物的程度,而主人翁愛德華的一生卻是上百件的這樣事蹟跳躍堆疊。

小時候和鬼屋的巫婆打交道,僵持不下的球局一躍個空心得分,奮勇衝進失火的房子替小朋友救出寵物,為了村民安危自動向巨人獻祭,走進一個神奇安詳的桃花源國度,馬戲團裡的各種絕倫,挑戰浪漫極限地從別人手中追回心儀女孩,從軍的衝鋒陷陣,…….

不到兩個小時,我們驚訝發現,原來一個人的一生,可以塞得進這麼多,這麼精彩,這麼動人,這麼深刻且這麼有想像力的事件。你當然很難「相信」其中任何一件,就像愛德華的兒子威爾從不買帳自己出生的那一天,爸爸抓到了一隻只有用戒指當餌才捕得到的超級大魚。但是,那又怎麼樣呢,我的意思是,什麼才是真相又怎麼樣呢?威爾最後終於藉家庭醫生之口重臨爸爸不肯鬆口的歷史場景,他出生的那一天,爸爸出差到另一個城市,他很難過,不過因為當時不時興父親進產房陪產,所以就算他沒出差,也是在家裡乾著急,如此而已。

《大智若魚》就是爸爸愛德華夸口每樣豐功偉業串起的一生,「用的也是他的邏輯」。有一剎那,我突然意識到作為觀眾的自己是多麼幸運,我們徹徹底底不去懷疑任何真實、邏輯和合理性,也許因為我們知道那是電影,本來就沒什麼該不該是真的,也許因為黑暗將我們推回最初的母體記憶,只要貪婪地攝取每個影像和聲音滋養,又也許,只有和刺眼扎人的現實以四壁的厚實隔音牆斷開牽連,我們才放膽跟著重頭修改記憶,無所顧忌地盤算每個節點可以張牙舞爪另外蔓延的未來。

是在那樣的一剎那,我突然意會到作夢竟然是比我們一直以為早就通透瞭解的還要更加神聖和奢侈的一件事,而夢想家,是如此不容易端持卻絕對尊榮的身份。

人的一生,有多不可能,是一場又一場嘉年華會,只是一場又一場嘉年華會?

是因為它真的不可能是,還是我們已經「知道」它怎樣也不可能是?前面說過,真相又怎麼樣呢,如果太輕飄飄的不切實際終究危險在透明懸浮與誰與什麼都無法實體碰觸,那麼,我們又拿什麼非要抗拒一邊過日子,一邊回頭為回憶悉數蘸上稠甜的糖衣,五彩繽紛,圖畫書才會出現的那樣?而假如,以後,都還在後頭,是延展性良好的金屬,一敲一銼間,金箔上可以繪出怎樣的圖?

好幾年前的《阿甘正傳》(Forrest Gump, 1994)是美國人非常喜愛的電影,除了它本來倒也真是一部溫暖、清爽、真誠的好電影,對美國人來說,該電影的重要性更在於它用一個人的一生去一路體現美國的價值、(自認為)與世界相對待的方式、對事情的觀看和評斷、人性單純和真摯一面、甚至是獨屬這個國家人民的天真無邪,加上歷史事件的再現和重審。

從某個角度來看,《阿甘正傳》之於美國人可以直接對應成《大智若魚》之於夢想家這樣的關係。電影給出一趟千迴百轉的曲折旅程,生活得瀝風淋雨、得披荊斬棘,勇氣競逐的對象不是現實,是想像力。想像力開啟、接續、下探、綿衍流長再摘去止盡冒險,開鑿隧道疏通可見的、沈重的、固執盤據的,所有任何非咬定你欠他一個說得通解釋的孰真孰非。如同美國人又哭又笑從阿甘的一路顛簸卻笑容燦爛地檢視國家由外到內的縛繫與印證,和夢想愈是接近,愈是清楚記得對它的惦念和掛意,愛德華的故事,也每一段落都可以是你親切的呼應:對神秘事物的臆揣、對不同外型人們的好奇、馬戲團的攏合古怪神奇、捏造新的與大自然共相並處的關係、對戰爭因為無知和窄淺才得以推進的浪漫、甚至是荒謬誇張的性與體能幻想。

有個比我年長些、多經歷過很多很多的朋友告訴我卡夫卡的『木桶騎士』如何令他感動,那是一個和其他卡夫卡作品一樣詭譎難解的故事,說,一個人在寒冷的天氣,身上完全沒有錢,請求煤炭商人夫婦施捨一剷煤,卻連最劣等的也要不到,於是他騎著木桶輕飄飄消失在天際。朋友感傷地把這個故事和理想與現實相扞怎樣也無法嵌鎖的難堪作連結,更大或更小命運黑洞前面的卑微,追尋的困蹇,僅僅是一剷煤,一剷煤可以生火好好在冬夜睡去有一個好夢的不可得。

同樣錘測和落定著人與夢想的相對位置,《大智若魚》裡的故事,的煞有介事認真搬演的每一回合,則是另一種觀測,童話的、無機的、純粹的、天真,極其天真的凝視;沒有一個地方會是那樣,有些時候,卻非得是這樣的專注才能把我們帶到所有地方,是唐吉軻德的,也是說「不值得,但我覺得痛快」,那個會為一籃雞蛋冒險的洪七公的。

兩種情境,無論冷熱,一樣神秘難解。我們總是,再卑微地要什麼也仍然得不到的,然而轉過身,移開眼神,就定一個說書人的姿勢、口吻和興致勃勃,則又沒有任何一種豐盛華麗不可能。不知道是不是就在這麼正背面來回、冷熱交錯、精神分裂且忽喜忽悲之間,所謂夢想和現實的交手這回事,浪漫一天天以壓倒性姿態取代它和殘酷的消長互動?


原載於20044月份ink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