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寫作,但我討厭出書。
應該說,討厭的是地獄迴圈般的改稿校稿。寫作時總覺得word檔,按個轉存鍵,書不就出來了?無奈事實卻是整個格式都要轉換,編輯要重排純文字稿,美編要重畫表格。如果只是出一本輕薄短小的冊子,問題可能不大,但如果你寫的是本超過二十萬字,包含各式表格與譜例的書,即使錯誤率僅千分之一,那也是兩百個錯,錯到讓人讀不下去,非得拚命更正。
「這錯誤實在很多呀……為何我們不能避免呢?」上周我和一位出版業先進抱怨。
「任何涉及技術層次和人的東西都會出錯,就是這樣而已啊!我覺得出版過程有錯誤產生,反而是這個產業最有『人的味道』之處,不然都電腦化就好了呀!」
類似的話,五年前我聽過一次。那是到莫札特權威列文(Robert Levin)家中作客,聊到莫札特的作曲手法,興致一來,他走到書櫃拿出一冊複印樂譜,「這是歌劇《唐喬望尼》的總譜手稿,你翻翻序曲,就會知道傳說是真的!」
所謂的傳說,是莫札特拖到開演前才寫序曲,而他只花了一晚就大功告成。「莫札特的作曲習慣是先把樂曲主旋律寫出,再依次補上和聲與配器。你看,序曲裡總有一個非常清楚的筆跡在聲部間遊走,那必然是莫札特先寫成的骨架。可是你瞧樂曲的血肉,明顯是另一種筆跡,而且寫法越來越潦草。」看著從清晰到模糊,不同層次的筆法,我們也跟著墨水回到過去:「那是莫札特晚上八點寫的……這大概是十點……這是半夜一點了吧!你看他多不耐煩,根本是鬼畫符,誰看得懂他在寫啥!」當樂譜校對好且付印完成,所有故事都被燙平成工整精美的音符,手稿卻能帶我們穿越時空,讓我們看見那個真實存在、熬夜趕稿、活生生的莫札特。
別說莫札特,我新書所討論的蕭邦,手稿也是很有「人味」:作為成功而受歡迎的作曲家,蕭邦一有新作,幾乎同時交由法國、德國和英國三地出版商出版。但他給三地的抄譜卻不一定每次相同,而抄譜員抄好送還給蕭邦校訂的樂譜,蕭邦的訂正也不一定每次相同。也就是說,從樂譜創生之始,蕭邦就為後世編輯製造巨大的麻煩——他往往沒有留下「一份」手稿或「一份」校訂稿,而是留下分散各處(往往也不同時)的多份不同訂正稿,甚至抄譜員的錯誤他也不見得發現,連他自己抄寫的樂譜也偶有錯誤或不同。究竟那份才是蕭邦的最後意見,或何者才是他的真正意見,學者至今爭論不休,簡直把人折磨死。
「好吧」,我告訴自己,雖然寫出來的東西比不上莫札特和蕭邦,「至少,我們都『很有人味』地在犯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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