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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0月30日 星期日

鬼.瘋


王安祈 (本團藝術總監)
本文同時刊載於《傳藝》雙月刊,2009年4月號。
《歐蘭朵》排練過程中,我想死了傳統京劇的唱唸做打!

坐在排練場裡等國際大導演調燈光的時刻,我盤算著:非規劃一檔京劇功夫大展不可!

我想到了!鬼戲和瘋戲!

超現實靈異世界裡,不正常的精神狀態下,京劇運用「翻、滾、跌、撲、搶背、吊毛、倒翅虎」各式身段武功,和「水袖、髥口、翎子、甩髮、船槳、馬鞭」服飾砌末,緊密配合交互為用,將內心情感化為外象。虛擬舞臺上流動著千絲萬縷的「情意線」,這是京劇的抒情達意,這是京劇的人物塑造。

我想起了裴豔玲老師的名言:

「揣摩什麼揣摩?塑造什麼塑造?回去練功去! “山膀”的位置準確就是有人物,膀子太低或太高就是沒人物!回去練功去!」 

「鬼‧瘋」主題規劃,說穿了是宣示「傳統精義」的一場儀式。傳統舞台,是京劇演員功夫大展的所在,也是京劇演員接受嚴酷考驗的試場。
鬼戲包括《烏龍院(帶活捉)》、《李慧娘》、《鍾馗嫁妹》、《幽媾》,前兩齣從生前演到死後,後兩齣是靈魂重回人間。瘋戲有疑心生暗鬼的《伐子都》,有裝瘋避禍的《宇宙鋒》,因親人失散焦慮真瘋的《瓊林宴》。
第一場:烏龍院帶活捉

<活捉>邀來了黃宇琳,「新劇團」閃耀的新星。她嗓音和戲路都寬廣,蹺工尤其了得,和國光丑角陳清河合作的<活捉>,到大陸許多城市演出都受到高度肯定。五年前「新劇團」與國光兩團合作展演,即曾由這兩位年輕演員推出此劇,掌聲和歡呼驚嘆聲幾乎掀翻屋頂,今年在「鬼戲」的規劃中特別邀請宇琳再度和清河共同呈現高超技藝。

陳清河主工文丑但武技亦了得,<活捉>的「鑽被窩」準穩迅疾又輕巧,另外還吸收了川劇「提燈影子」身段,與宇琳默契絕佳。

京劇<活捉>情調和崑劇不同,崑劇以豔異纏綿的「情勾」為主要情調,京劇則是爽快火爆的復仇索命,節奏感和前半的<鬧院坐樓刺惜>一致銜接。唐文華和朱勝麗去年到香港演出,嚴絲合縫的節奏掌握令人喘不過氣來。香港著名梅派青衣包幼蝶先生的小姐觀後特別對朱勝麗的蹺工致意,她表示大陸京劇自1949以來即在「禁止呈現舊社會陋習」的政策下廢除了蹺工(裹小腳),所以她在港多年不曾見此絕技,沒想到傳統還保留在台灣。本劇前後兩個閻惜姣都踩蹺,前半以演技取勝,後半表現技巧功夫,精采可期。

第二場:李慧娘(紅梅閣)

《李慧娘》(紅梅閣)是讓我在國小六年級就「動情」落淚的京劇,它本是大陸「戲曲改革」(1949)後的新編戲,由崑翻改為京,表演份量更吃重,情節也更緊湊動人,趙燕俠和李玉茹各有版本。空軍大鵬劇團「偷渡匪戲」由徐露和鈕方雨(反串小生)按照趙燕俠錄音自己創發身段,演出時還加了布景,大為轟動,最後慧娘第一次對小生叫「裴郎」時,才讀國小六年級的我動情落淚。可惜演了沒幾次,就遭檢舉為「匪戲」而禁演。而在海峽對岸,這戲竟列入「文革毒草」狠遭批鬥。這段政治歷史我是後來才知道的,留在我心中的《李慧娘》是一段淒美的戀情,也是我在幼年即關注「戲曲改革」對編劇技巧正面效益的主要因由。

趙燕俠和李玉茹兩種演法在台灣都有錄音偷偷流傳,後來能看到的芝風的錄影,攝影技巧和芭蕾舞姿雖巧妙,動情處總覺不如趙和李。國光旦行能演李慧娘的不少,而我總想著程派台步水袖如此美妙卻為何沒有鬼戲? 莫非是瘦硬峭折的身段水袖不適合魂步?我想做一嘗試。王耀星積極投入,拿出學《陳三兩爬堂》《荒山淚》的精神早早全神貫注,勤加練習鬼步、噴火,而男主角裴舜卿呢,本來順理成章是汪勝光,惟因崑生溫宇航適巧應中央大學之邀來台演出崑劇,我便請這位因演五十五齣《牡丹亭》蜚聲國際的崑生飾演「美哉少年」。宇航前年和魏海敏合演京劇《繡襦記》大受好評,而宇航出身北崑,當年李慧娘遭批鬥時北崑受害最深,編劇孟超被批身亡,而今出身北崑的宇航由美返國以京劇演出此劇,也算歷史巧合吧。

我因對此劇懷有深刻感情,因而在劇本修編上細膩著力精心潤飾。因為可參考的版本很多,趙燕俠版、李玉茹版,俞大綱為徐露修的版本,貢敏老師也曾再修過一回,在這麼多基礎上我再下了功夫,劇本應可具備精緻的文學意蘊。

第三場:鍾馗嫁妹 + 幽媾 + 宇宙鋒

鑼鼓喧囂、鬼旗掩映,鍾馗登場了!

戲曲花臉的扮相聲口,豪放粗獷裡卻透出三分幽默甚至幾絲嫵媚,鍾馗是美與醜的交織,嫁妹是悲與喜的融合,舞臺上鬼火光螢,蘊含的卻是無限人情;眾鬼族造型醜怪,展現的卻是人間至美;武生武丑翻滾跳躍,流露的卻是平安吉慶。紅塵、黃泉錯落呈現,悲涼、溫馨交織融合,矛盾中的和諧,內化為全劇情感基礎,也擴大為全劇風格特色:繁複中的悽惻,喧騰裡的寥落。

前年國光劇團邀請裴豔玲老師來台演出,全場每一次掌聲都長達好幾分鐘。國光團員的感動當然更超越一般觀眾。儘管沒有獲得裴老師親授的時間機會, 但那段圍繞在大師身邊排戲的經驗每個人都終身難忘。劉稀榮最幸運了,和裴老師「對打」了好幾回合,這回由劉稀榮主演鍾馗,五鬼也大部分是原班人馬,全力以赴必有好成績。劉稀榮戲路很寬,武丑、武淨、武生都出色,各行當都有代表作,鍾馗必將是他藝術生涯上新里程碑。

<幽媾>是《牡丹亭》一折,杜麗娘死後,柳夢梅來到南安府後花園,拾畫叫畫,喚回杜麗娘一縷幽魂,合歡幽媾。我之所以規劃這一折,因為在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之後,當今最紅的女鬼非杜麗娘莫屬,「鬼戲」中絕不可缺席。杜麗娘死後的戲一般較熟悉的是<冥判>,但怕與《鍾馗嫁妹》《李慧娘》等的跳判部分重複,因而我想到了曾在「皇冠小劇場」看過的楊汗如與陳美蘭的《柳、夢、梅》。這齣由戴君芳導演的實驗崑劇,擷取《牡丹亭》數折與施工忠昊先生的「裝置藝術」併存,畫面絕美,汗如與美蘭身段絕美,這印象多年來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因而特別邀請本土傑出崑劇巾生楊汗如加入「鬼戲」。在省去了裝置藝術的環境中,實驗性較少,偏向傳統折子,但美感是一樣的。

《宇宙鋒》是耳熟能詳的梅派代表作。年輕時的梅蘭芳,新編戲以飄逸靈秀之氣為主,散花的天女、葬花的黛玉,詩意盎然;中年以後加重了厚度,發展出「華貴雍容」與 「內斂抑鬱」兩種風格,前者如《醉酒》《洛神》,後者如《別姬》《宇宙鋒》。《宇宙鋒》一出台的引子「杜鵑枝頭泣,血淚暗飛淋(或暗悲啼)」即提點出全劇「特有的凝重」,如濃雲凝滯,沉鬱壓抑。女主角面對父親和啞奴,兩種表情,幾重心事。台步身形即使靜默不動都要見出重度,唱腔旋律簡單卻要唱出沉厚力度與深沈韻味,幾聲「哈哈」 裝瘋賣傻中無限蒼涼無奈。 魏海敏從陰陽流轉的歐蘭朵, 回覆梅蘭芳「男身所塑之女形」,充分展現傳統功力。

第四場: 伐子都+瓊林宴

相信大部分觀眾對王逸蛟鮮明的印象來自《走麥城》(關聖歸天)的關平,一身白箭衣雪地呼喚父王和關公雙圓場那場的悲壯蒼涼情境,我終其一生忘不了。緊接著《戰冀州》馬超的爆發力,讓我想到:他可以挑戰《伐子都》。

二十年前吳興國當代傳奇創團作《慾望城國》雖說是莎劇《馬克白》的京劇版,但京劇原型《伐子都》,也在吳興國的表演裡發酵。

子都奪功陷害同僚,而後在慶功酒席筵上良心不安而瘋狂,「伐」子都的正是子都自己。

這戲難度極高,能演的很少,可能只有李環春、張富椿、汪勝光,逸蛟在國光劇場先試了一次,反應很好,這回列入瘋戲,又請本團劇本修編林建華改編老戲,心理層次更豐富,逸蛟必能撼動人心。

《瓊林宴》好久不演了!周正榮、哈元章兩位的<問樵鬧府、打棍出箱>,楊派、馬派各有詮釋,各自搭配的丑角吳劍虹、馬元亮,俱成典型。而典型在夙昔,前賢逝去後,此戲好似絕跡了一般,大陸除了王佩瑜也少有演出。這回打出「瘋戲」主題,此劇自然難以迴避,唐文華自告奮勇擔綱,早已勤練「踢鞋至頂 」「鯉魚打挺」譚鑫培創出的絕活。

其實用一個「瘋」字來說《瓊林宴》不盡準確,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突遭變故、走投無路的窮困書生,失去唯一可親可信的妻兒之後,在孤單、恐懼中對天地發出的絕望哀告,蔣勳先生說得太好了:「荒山野林裡人到了絕望之時,近於癲狂的自我嘲弄、自我驚駭與自我安慰」 , 「許多在舞台兩側及前後重複的唸白與身段,不只是給觀眾交代清楚,而是借著單調的重複,透視到人內心世界恐懼到了極端反而嬉笑起來的荒謬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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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蹺、噴火的鬼,水袖、髥口、靠旗翻舞出的倉皇迷亂,深山絕域裡孤獨問天的書生,金殿絕境中藉裝瘋逼閃出生機的女子,各式造型、諸般心境,通過身段武功與服飾砌末的嚴密配合,載歌載舞整體呈現。這是京劇表演體系的完整展示,歡迎觀眾熱切期待屬於中國的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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