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光電子報63期
文/ 亮軒
國光劇團在五月初演出「鬼‧瘋」,一連三天四場七齣,戲迷大有過屠門而大嚼的快意。一連幾天看好戲的經驗不是沒有,卻難逢戲碼、編導、演員等條件都能精心調製,一網兜收。國光的表現十餘年來有目共睹,其中最不可忽略的,是以勤奮的精神,拓展傳統劇藝,卻又能兼顧創新。這樣的口號用的人很多,實在能做到並不容易,國光是公家單位,層級也不是很高,用人用錢,在在艱難,局外人不用心,很難看得出其中辛苦。但是,明顯的,十幾年來,演員在年輕化,更不容易的是,觀眾也在年輕化,傳統劇藝在年輕化的潮流之下成長,善莫大焉,卻不能忘記老中青是多麼熱情的長期合作才能有以致之。
這一次的「鬼‧瘋」,更能從各個不同的年齡層面考慮到演出的水準與效果,成為老少咸宜的一次表演藝術饗宴,非經深思熟慮的規劃與鉅細不遺的製作,難以有此表現。忝為戲迷之一,回回整裝從家裡到劇場,無不載欣載奔身輕如燕,看完之後,總是或是與老友站在馬路邊從原來以為五分鐘談談就散,到了後來卻談了大半小時。或是與學生找一處坐下,討論今天看戲感受到的各自不同的心境,人生快意,有過於此乎?
看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句話可以作各種不同的解讀。許多年輕的學生,平生第一次看戲,都是我帶著進場的,無論是平劇還是崑曲。問問看為何從前不看?答案只有一個,以為這種表演藝術是給內行人看的。但是,只要帶著進入劇場看了他們平生看的第一場戲,從此之後,成了自動自發買票看戲的年輕戲迷者,大有人在,那麼從前為何不看?有那麼難以入門嗎?成見之故也。
藝術原本就是要吸引所有的人,但是,卻也不會牽就所有的人,否則藝事無從精進。久而久之,其中自然蘊含了許多精緻絕倫的素養,就這一部分而論,是否所有的人都能深刻體會,便很不一定了。就像奧運高手,他們在運動場上的表現,固然大家有目共睹,卻不是個個人都看得出來他們的了得一樣。
然而也不能因此便說,所有的觀眾都不該看運動員的表現。表演藝術家何嘗不是如此?他們的一個唱腔,一個動作,甚至於唸白的一句半句,也可能是長久的揣摩苦練所得,有的觀眾能夠深入的欣賞到這個層次,體會得深,自然享受得更深。可是沒有體會到此境界者,也未必沒有享受,藝術是讓大家欣賞的,層面不同而已。即使內行人的體會,大多也是了然於其得來不易,不見得就有多麼高深的道理,對於剛入門的欣賞者,稍作說明,立刻豁然開朗,與老觀眾之所得,相去也不會太遠。比如說,在看完半場戲的休息時間,便有學生問我,為什麼某角色一直摸屁股?跟她說這是平劇表演動作中「無可奈何」的動作,他們馬上展顏而笑,立刻理解。昔年孟瑤寫了好幾本童書,配上張大夏先生的插圖,把平劇裡的許多服裝、道具、動作等的表現方式與含意說得淺顯易明,小孩子一看就會明白。這也證實,藝術不是哲學,藝術要在表現,並且不是以出難題為高。以為好的藝術只有高深修養的人才能欣賞,是很不合宜的成見。
國光劇團以具體的行動,千方百計的,讓年輕的觀眾進入劇場,成為一生的劇迷,進而延續這些歷經多少世代才能鎔鑄而成的表演藝術,這是最了不起的貢獻。
這一次「鬼‧瘋」的演出,名角雲集,各擅勝場,極一時之盛。以主題方式安排,不僅在演出效果上別出心裁,其實也能引起許多前所未有的領悟。有的是與戲劇性相關的,有的也不一定緊扣著這麼一個小題目。比如說,就引起我對於中國傳統社會心理的一點思索。
從劇目來看,沒有例外,所有的表達都是冤情。要是不怕費事,在國劇中有關冤情的戲,一一列舉,恐怕可以一連看上好幾百場。無數的世代,有無數的冤情,有的是官府的迫害,有的是惡人的誣陷,有的是忘恩負義,有的是有志難伸,有的是棒打鴛鴦,……。真要一一列舉,那就顯得出太慘。但是從戲劇的表現方式來看,不免又發現,原來這個民族也很習慣冤屈,因為有許多面對冤屈的思索乃至玩味,居然發展出那麼多元的表演藝術。
比如說,從《坐樓殺惜》到《活捉三郎》,便把男女之間極為複雜的關係以極為多元的方式表現了出來。雖然有各種不同的表演版本,基本上,從宋江的冷淡,可以看出他們在性生活上並不協調,而年齡跟出身的差距,也是感情難以長久的來由。閻惜姣的放肆,也顯出她不通世事的天真,不知好歹雖然讓她失掉了性命,卻也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單純的年輕女人。她有兩層冤屈,一層是受人豢養,受人利用為裝點門面跟賺小錢的工具。另一層,則是她為他無悔付出甚而送命的男人,依然是個薄倖郎。與宋江步步緊逼的對話,俏皮、毒辣,卻也步步的把自己逼到死路而不知。這是一段緊張的戲,但是到了已經成了冤魂,卻也不放過薄倖的三郎,兩個演員居然是以極為不易的身段技巧,通過嘻鬧形式表現而出。要計算得精準,穩得住手腳,輕重得宜,相應處不得有絲毫差錯,在動作上的緊湊,與前面言語之間不容髮,前後呼應,整齣戲觀眾全神貫注,卻看到了以極為靈巧的不同手段處理冤情這一回事,是一個什麼樣的民族才能如此的看待冤情啊?
同樣的,《宇宙鋒》這一齣戲裡,其實悲情已達不能負荷的程度,但是表現的手法卻充整了嘻鬧的言語動作,黑色喜劇,在西洋也只是最近幾十年方才流行,中國人早早的就可以用這麼成熟的思維看待這樣的遭遇。《鍾馗嫁妹》也是熱鬧的表現,其中深情只在最後的長長一嘆而已。把悲情冤屈不僅是喜劇化,甚至通過了專業的技巧訓練,成為有戲看,可以作深沉省視的題材,同時,也可以當作充分的娛樂節目享受,我們這個民族已經完全消化了普遍而又澈骨的痛苦。
在無可奈何中,報應觀念應運而生,中國人就是要報應,也不肯搞得血肉模糊,討個公道就算,包公便是在如此的想法裡一再受到借重。事實上的包公一輩子也沒有審過一個案子,然而人民卻賦予他許多出神入化的能力,為大家討公道就好,為官正直的人是不可能濫殺的。人民然依賴官府,只是希望不是個壞官府,一定是個壞的,就請包公來解決。愛情無法發展,如《牡丹亭》中的「幽媾」,其實其中的壓抑多麼鉅大,少年男女相愛卻無法結合,中國人把這樣的委屈放在身後舒解。
要是沒有集中而專題的演出,類此的問題,就不太容易察覺得到。當然,專業藝術家的高水準表現,更是對於思想上深刻問題最好的啟發與引導。這一次演出中,每一位藝術家都以最大的努力表現了他們可觀的素養,特別是類似黃宇琳小姐車禍受傷依然負傷演出,前排的觀眾看到了她白衣上滲出的鮮血,直教人為藝術家的堅持而驚心動魄。海峽兩邊的合作,也表現出藝術的國度裡永遠沒有成見,永遠是一家人,絕對沒有同行相輕,只是一再見到彼此激勵互相成長。這樣的努力,這樣的表現,要是沒有更好的未來,就太沒有道理了。
(民國九十八年五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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