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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0月30日 星期日

古典與青春:國光京劇十四年~王德威


軍中劇團為1949後京劇保留命脈

今年是國光京劇團成立的十四周年。1995年,原由三軍支持的陸光、大鵬、海光劇團解散,各團菁英人才經過甄試整合後組成國光——這也是目前台灣唯一國家級的京劇團隊。
國光的成立代表台灣劇場史的又一次重要轉折。1949年,名伶顧正秋率領六十餘人的「顧劇團」來台,在台北大稻埕永樂座演出將近五年,成為劇壇盛事,也為京劇在台灣打下基礎。五十年代王振祖先生創辦復興劇校,六十年代今日世界成立麒麟劇團,再到日後的雅音小集、當代傳奇劇場、台北新劇團,以及國光劇團等,台灣京劇一晃六十年,始終爨演不輟。而這樣活力的主要來源是由陸海空勤各軍種組織的劇團和劇校。
軍中劇團出現於五十年代,起先是為了發揚國粹、教化軍民而組成,卻因緣際會,為1949年後的京劇保留了一線命脈。尤其在彼岸歷經種種運動革命的年代,傳統表演文化無不橫遭破壞,台灣京劇卻在鑼鼓絲竹聲中徐徐發展,不能不說是一項異數。更重要的是陸光、海光、大鵬三軍劇校成立,讓渡海而來的伶工們得以傳承香火,培養大批年輕人才,也讓京劇真正在台灣落地生根。今天兩岸菊壇享有盛名的郭小莊、魏海敏、唐文華、朱陸豪等人,就都是出身於三軍劇團。
是在這樣的脈絡裡,國光劇團的成立與發展才顯得饒有意義。上個世紀末以來台灣的政治文化生態急劇轉變,在本土意識的喧囂中,曾經被奉為「國劇」的京劇有了必也正名乎的尷尬。與此同時,早年來台的名角老成凋零,強調原汁原味的大陸京劇開始光臨寶島,都為台灣京劇帶來變數。三軍劇團劇校的解散代表一個世代的結束,繼起的國光雖然得到政府支持,但劇團要如何凸顯自己的「主體性」,為京劇——或更重要的,京劇在台灣——定位,骨子裡的任務其實並不容易。
國光的四個方向
作為國光的觀眾,我們可以看出過去十四年來劇團努力的四個方向。國光既然是傳統戲曲的重鎮,對老戲的演出整編當然責無旁貸。這些演出不僅磨練演員的基本功夫,也對經典劇目作出溫故知新的詮釋。比如幾乎失傳的《九更天》經過重新修訂後,以《未央天》登場,叫好叫座,也開啟主角唐文華演出的又一層次。除此,各種老戲以主題式的串聯重新包裝,每每讓人耳目一新。像今年春季公演以「鬼」、「瘋」為主的戲碼,或像夏天以「青龍」、「白虎」星座相爭為題的系列公演,都是能讓新觀眾眼睛一亮、老戲迷會心一笑的安排。
國光也曾積極配合社會脈動,「走向民間」。【台灣三部曲】之《媽祖》、《鄭成功與台灣》及《廖添丁》就是一例。這類演出汲取台灣民間題材,培養在地觀眾的親和力,完全值得肯定。但在政治正確的壓力下,編導演事倍功半,成果與三軍劇團時代的愛國競賽劇目不相上下。倒是2005年的「禁戲匯演」,2007年的「司法萬歲、雨過天青」,老戲新排,與當下政治環境作出微妙對話,反而將戲裡戲外的互動發揮得淋漓盡致。
國光的第三個方向在於精緻的新戲製作。這些戲有成有敗,但都不再斤斤計較主題先行的任務,轉而發掘廣義人生的複雜層面,出入古今,頗能引發共鳴。《天地一秀才──閻羅夢》大膽穿越時空、挑戰正義論述,《三個人兒兩盞燈》以家國歷史對照幽幽情慾;還有《王熙鳳大鬧寧國府》的喧囂與淚水、《金鎖記》的華麗與蒼涼,都已經為國光累積了可以一演再演的佳作。
而國光在實驗劇場方向的開拓更顯示劇團的創造力。不論是小劇場《王有道休妻》、《青塚前的對話》,或是與國家交響樂團合作的《快雪時晴》、與國外導演合作的《歐蘭朵》,在在顯示編導演各方越界嘗試的勇氣。這類實驗當然有其風險,但絕對是刺激劇團活力的要素。
國光的挑戰
如果以國光的這四個發展方向與大陸京劇界的主要團體,像中國京劇院、北京京劇院、上海京劇院等近年紀錄相比較,我們可以立刻看出國光的特色。台灣不是京劇的發祥地,人才培育和觀眾養成有先天局限。但是論製作的精緻程度,演員尋求突破的自覺意識,演出團隊的整體默契,還有劇本和戲碼創新的能力,國光都有過人之處。看看中國京劇院花費老大力氣製作的《梅蘭芳》,再看看國光精心炮製的《金鎖記》,同樣是突破時代和題材框架的大戲,成果高下立判。
更重要的是,經過多年陶冶,台灣京劇所流露特有的人文氣息不只反映在表演的豐厚層次上,尤其反映在構思和製作的多元視野上。大陸的于魁智、李勝素的好嗓也許可以多招來幾聲喝采,但台灣魏海敏、唐文華全方位的唱念做打已然為京劇表演注入太多細膩新穎的元素。而國光像李小平等所引進、實踐的現代劇場觀念,大陸劇團中似乎仍然沒有相應的例子。更不論王安祈教授這樣的愛戲懂戲又能編戲的藝術總監,早已將京劇的境界提升到另一高度。
事實上,兩岸京劇在五光十色的媒體衝擊下,都面臨嚴峻挑戰,刻意分殊彼此已經沒有必要。如果我們承認京劇是傳統戲曲的大宗,有其保存的價值,就應該各顯所能,繼續更新這一傳統。在這方面,台灣京劇界完全不必妄自菲薄,畢竟所謂「京」劇也是兩百年前地方戲曲徽班進京之後開啟的舞台形式,原本就沒有所謂正字標記的問題。而面對在地市場,如果六十年前顧正秋可以以一個私人劇團帶動風氣,憑國光的實力自然能夠開拓出更多不同的演出可能。
國光的挑戰我以為有下列幾點。京劇的人才養成從來不易,何況目前的環境。魏海敏、唐文華之後,似乎還沒有再出現明星級演員,相對的也難以號召粉絲的熱情;而目前國光甚至缺乏主力淨角演員。果如此,如何開發現役團員的潛力,或如何出奇制勝,以劇本、製作、話題來呈現另一種魅力,應該是努力的方向。《三個人兒兩盞燈》的成功就是個例子,三位主角陳美蘭、朱勝麗、王耀星的表現可圈可點。國光的旦角戲固然討好,像劉稀榮的武戲、陳清河的丑戲都已有多年功夫,可曾有另類的劇本能夠讓他們也有獨當一面的機會?
演出人才之外,國光的文武場在一定程度上早已依賴大陸專業編腔和演奏者的參與。這一合作模式無可厚非,但顯然樂師的訓練刻不容緩。倒是劇本方面,過去有曾永義、貢敏先生的把關,現在有藝術總監王安祈坐鎮,一直保持水準。大陸劇作者如陳亞先的幾個本子善則善矣,多少不脫制式習氣;台灣的後起之秀像趙雪君、施如芳的創作雖然仍有瑕疵,已經令人驚豔。國光在這一方面還有大加發揮的餘地。
這引領我們到台灣這幾年鼓吹的文化創意產業的話題。國光近年在推動京劇的多樣化、在地化上不遺餘力,要訣不在強調本土題材,而是人才:以點子、以視野想像,以及嚴謹的企圖心為重點。京劇曾經是相當保守的行當,為了打破限制,先行者曾付出不少心血。到了國光的時代,從劇場概念到舞台管理已經大幅改變,談創新其實沒有以往那般阻力重重,未來更可與其他劇種和表演藝術形式相互汲取養分。
而我以為極力創新之餘,國光的下一個目標應該是追求(或創造)京劇古雅的風格。這與其說是復古,不如說是「托古改制」,而且特別有賴京劇一流編導演千錘百鍊的基礎。目前所見,國光的新戲基本多以雅俗共賞見長,演出務求花團錦簇。有朝一日如果能以最嚴整細膩的面貌呈現一系列小型的古典劇場,未嘗不是另一種意義的創新。魏海敏演遍各種京劇形式後反璞歸真,據聞已經有了想法,值得與國光配合。
比起台灣其他表演藝術團隊,像是雲門舞集、蘭陵劇坊、表演工作坊等,國光的資歷算是年輕的。然而京劇本身又是個老大傳統,有其先天的規矩和包袱。國光的陳兆虎團長和王安祈藝術總監在團隊的支持下,力求兼容並蓄,將劇團的格局拉高拉大。過去十四年國光算是打下了基礎,到了「青春期」的國光將會有什麼樣突破,將古典與青春融為一爐?我們拭目以待。 
【2009/06/30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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