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12-24基督教論壇報
【作者：范學德】
一﹑
古道旁，橄欖樹下，幾個行人坐在地上歇涼。驕陽一輪高懸在空中，一絲風兒也沒有。從沙漠中滾過來的是熱氣，它黏在人的臉上﹑手上和胸膛上，憋得人喘不過氣來。歇涼人中有一個年輕的印度商人，他正和一個中年的猶太人談話。那猶太人面有倦容，好像正在害病，或者一直有病。
印度人問﹕「你真要去我們的國家嗎﹖」猶太人點了兩下頭，慢慢的，很有力。
「你去過那裡嗎﹖」猶太人搖了兩下頭，慢慢的，很輕。
「你知道嗎﹖要是你在印度傳什麼福音，等待著你的是什麼﹖」印度人盯著猶太人的臉，猶太人臉上的倦容一下子不見了，堅毅的神情突然灌注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明亮了，只聽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知道，是十字架。」
猶太人抬起了頭，向遠方望去，突然，目光凝住了。遠方孤立一十字架。上面釘著一個人，斷氣了，流到地面上的血，已經被曬乾。十字架背對著沙漠，沙漠中佈滿了一個接一個的沙丘，是土黃色的。再遠處有什麼，就看不清了。大漠中的那荒沙墳墓來自遠古，它在這幾個行人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孤寂。
談話停了。大家似乎都感受到了沙漠和十字架造成的那種不可言說的荒謬，但那荒謬在太陽下又是如此地真實。那猶太人一直望著十字架，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來的不是思索，而是果敢的決心。
這個猶太人是多馬，耶穌十二個門徒中的一個，以善於懷疑著稱。
印度人打破了沉靜，他看了看十字架說﹕「我不明白你們這些叫基督徒的人，為了一個木匠之子，竟願自己也被釘上了十字架，還說自己不配被釘，還信你們會復活。你們真的信耶穌能使人復活﹖」說到這裡，印度人停住了，他看看多馬，又看看遠方的十字架，臉上浮現出一種敬佩的表情。他說﹕「你不用點頭我也知道，我知道你信，不然你不會去印度傳耶穌。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人家都說你是善於懷疑的人，一個愛懷疑的人，怎麼能相信耶穌死後復活這種事呢﹖這種事有誰能相信呢﹖」
多馬沉思著，他耐心地聽印度人的問題，沒有答話。
「聽說你有個綽號，叫什麼來的﹖」印度人搓著手。
「叫『懷疑者多馬』。」多馬抬頭，笑了。
「你真得告訴我，你怎麼也相信死人復活這種荒唐的事呢﹖你一點也不懷疑﹖」
多馬回答﹕「我懷疑過，但我親眼看見了復活的主，就信了，從此我不再懷疑。」
二﹑
我是「懷疑者多馬」，天生就是一個愛懷疑的人。四歲那年，我問爸爸，我看天上都看三天了，怎麼還看不見上帝﹖爸爸的回答是，閉嘴。我閉了，但只是嘴，不是心。那是一個問題，人不能不問﹕上帝在哪裡﹖我並不願意無緣無故地懷疑，但問題在那裡，我不能不懷疑。有問題的地方，就有懷疑。我喜歡懷疑，就是想弄明白懷疑背後的那個問題。
許多人都懷疑的問題，一定是個大問題。
懷疑有時是很痛苦的，就好像你自己淹沒在大海中，什麼也抓不住，手裡連一根稻草也沒有。當然，我不是什麼都懷疑，要是那樣的話，我就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但死人復活這件事我不能不懷疑，從來就沒有人見過死人復活，你叫我怎麼去相信﹖我六歲那年媽媽就死了，我真想她，老想見到她。但她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人都是要死的，但卻沒有一個死人活過來。可是，有一天，突然有一個人嚴肅地告訴你，說他死後會復活，你能不懷疑嗎﹖你不能，我也不能。
最令我痛苦的是，說這話的人是耶穌，我非常敬重他。
你懷疑壞人的言語和動機是很自然的，並且還令你自己感覺良好。但懷疑到耶穌頭上了，認為他胡亂說話，我很難過。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像耶穌那麼誠實，誠實得就好像是我們家鄉的那條小河，你連河底的鵝卵石和水中游的小魚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說話和辦事從來就是一是一﹑二是二。但他現在卻說死人能復活，你說我信不信﹖若不信，就是懷疑他這個人，這太殘酷了。
耶穌說復活，我們這些跟隨他的門徒都有些懷疑。我們背後悄悄問過，是不是我們聽錯了，但大家聽到的都是一樣，更何況他講過好幾遍，不可能聽錯。死人復活，誰聽說過﹖誰看見過﹖從來就沒有﹗我怎能不懷疑﹖
我第一次聽到了耶穌說他死後復活是在腓立比境內，一塊野地上。
三﹑
穿過了一片小樹林，耶穌帶領他的門徒就來到了一塊野地上。野地上有野花，有的花正旺，一團團金黃，有的卻也謝了，只殘留幾個東倒西歪的花瓣，顏色像被火燒焦了的木頭。耶穌喜愛野花，他和大家就一起跪在野地上禱告，頭仰望著蒼天。禱告結束了，耶穌把被多馬碰歪了的一株野花輕輕地扶直，又往根部掊了兩把土，然後就坐在了一塊石頭上。之後，耶穌就問大家一個問題﹕「你們說我是誰﹖」
耶穌是誰﹖這的確是個問題。他的弟子們私下也議論過這個問題，這幾年他們跟隨耶穌傳道，發現耶穌這個人的確與一般人不一樣，但他到底是誰，他們還不太明白。
耶穌是誰呢﹖
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彼得身上，彼得是大家的代表，自然該他回答。在眾人不同的眼光中，多馬那雙憂鬱的眼神是最特殊的，有幾絲懷疑﹑思考和不安，還有的是一點點的興奮，就像小孩子等著母親把逾越節的羊肉端到桌子上。
彼得說﹕「你是基督，永生上帝的兒子。」多馬聽了，先是很高興，心中說，彼得，還真有你的。可是轉眼間又想，哎，彼得，你明白基督是什麼意思嗎﹖
大家都抬起頭看耶穌，等待他說話，看他對彼得的回答滿意不滿意。卻見耶穌的頭是低著的。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了頭，但他沒有先看他的門徒，而是仰望蒼天，久久不動。神色極為凝重。門徒們緊張了，不敢喘一口粗氣。飛來的一隻蝴蝶，也停在黃花上不動了。
耶穌用他那雙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看他的門徒，一個接一個地看，從彼得起，最後落在猶大身上。一個又一個的頭低下了，一雙又一雙的眼皮合上了，沒有一雙眼睛有勇氣﹑有力量看耶穌的眼睛。耶穌的眼睛似乎包含一個極大的痛苦，能使人心碎。就在這時，每一個人都聽到了耶穌的那句話﹕「我必須上耶路撒冷去，在長老﹑祭司長和經學教師手下遭受許多的苦，並且被殺害，第三日復活。」那樣的話﹑那樣的語調﹑那樣的人在說，只要聽過一次，你不會忘的，直到死。
我﹑痛苦﹑死亡﹑復活，這些話把多馬的思想徹底地顛倒了。這是什麼意思呢﹖真不明白。過了一會兒，多馬悄悄地碰了一下身旁的同伴腓力，靠著他的耳朵問﹕「你明白嗎﹖」他搖了搖頭，困惑地說﹕「不明白。」「我也是。」多馬說。
四﹑
其實我就該明白。許多時候，人不明白，是他不願意明白。人要是不想明白，你無法使他相信，你不能強迫人相信他不願意相信的東西。
主其實已經讓我看見了。他讓我們親眼看見了拉撒路的復活，但我還不信復活。
拉撒路是大家的好朋友。一看見他那雙水晶般的眼睛，你就知道這個人可以信賴。還有他的笑，孩子一般的純真。他永遠是個孩子。耶穌愛小孩子，他愛拉撒路。
拉撒路是我心中的一個小鏡子，他愛耶穌，相信耶穌的每一句話，從不懷疑，即使他不明白。但在我，這作不到。有時我想，我要是能像拉撒路那樣多好，只用心去感受，不理頭腦怎麼懷疑。但有什麼辦法，拉撒路是拉撒路，我是我。
是拉撒路的姐姐派人來報告了壞消息，說拉撒路病了。我們聽到都很焦急，想催促主耶穌趕快去為他治病，但不大敢。拉撒路和他姐姐住在同一個村子，猶太的伯大尼。近來那裡的猶太人要拿石頭打耶穌，往猶太去很危險。主看來並不急，他說拉撒路的病不至於死，乃是為了神的榮耀，叫神的兒子因此得榮耀。我們聽主這麼說，也就放心了，拉撒路想必病得不是很重。
耶穌和我們一起在當地住了兩天。他囑咐我們為拉撒路禱告，我們就禱告了。那兩天我的禱告是，主啊﹗你保佑拉撒路快點好吧。
兩天後，就在我們要動身前往伯大尼時，主對我們說，我們的朋友拉撒路睡了。我聽了很高興，以為拉撒路的病好了，能睡覺了。接著的第二句話卻把我們的心扔進了冰窟中。他說，拉撒路死了。他還說，他兩天前之所以沒有立即去救拉撒路是為了我們的緣故，好叫我們相信。
叫我們相信，信什麼﹖我每一根腦筋都被弄糊塗了。我在心裡埋怨，主啊，明明是你親口說拉撒路的病不至於死，但你又肯定地說拉撒路死了，你叫我們相信什麼呢﹖叫我們信我們也會像拉撒路一樣地死嗎﹖這有什麼好相信的﹖我不大高興，就對幾個同伴說怪話﹕「跟老師一起去吧，同拉撒路一道去死吧。」我這話主是聽到了，他看了我一眼，眼中充滿了慈愛。我有點不大好意思。
我親眼看到拉撒路從墳墓中走出來。主在墳墓前仰天禱告，然後大聲地喊﹕「拉撒路出來﹗」聽他這麼喊，有一個跟來看熱鬧的還噗嗤一聲地笑了出來，但他還沒有笑完，臉就變形了，用手緊緊地捂住了嘴，眼珠子瞪得圓圓的，就像見到了鬼一樣。還有一個婦女「啊﹗」的大叫一聲，嚇得拔腿就跑，還跌了一個跟斗。
我想我當時的臉一定也非常可怕。明明剛才把堵在墳墓前的石頭挪開時，我們都看見拉撒路躺在裡面。他躺在那裡已經四天，都發臭了。那股臭味非常強烈，是死屍腐爛的味道，聞起來很噁心，我差點都吐了，有幾位婦女都吐了出來，誰能相信﹖就在耶穌說「拉撒路出來」的話剛落地，拉撒路一下子就站了起來，直挺挺地站著，手和腳都還裹著裹屍布，臉上還包著手巾，只有一雙眼睛露出來了，是那雙水晶般的眼睛。
「啊﹗」有幾個人尖叫起來，但突然，大家都靜了，什麼聲音也沒有。人們看看拉撒路﹑看看耶穌，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噗咚」一聲，拉撒路的兩個姐姐跪在耶穌腳前，淚如雨下。誰也不明白﹑也沒有看清楚拉撒路是怎麼出來的，他被裹屍布裹得緊緊的，怎麼一下子就出來了呢﹖誰也說不清。反正他出來了，就是這麼回事。他站在墳墓的前面，露出一雙使人忘不了的眼睛，因為那雙眼睛誰也不看，只看耶穌，充滿了感激和愛。
耶穌吩咐人把裹拉撒路的裹屍布解開，叫他走，他就走了。
拉撒路走在陽光中，這時我才聽到，小鳥也在樹上歌唱了。
雖然我親眼看見了拉撒路復活，我甚至還吻了那個孩子。但我還是不相信耶穌死後會復活。人若不信，就是親眼看見了，也不會信。更何況，他還會有那麼多的理由不信呢﹖你要是不信，你總是能找到理由的，並且還很充分。
「那你不信復活的理由是什麼呢﹖」印度商人打斷了多馬的故事，問他。
「是啊，是什麼呢﹖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問自己好多年了，還是不知道。也許，是為了你吧﹖」多馬回答。
「為了我﹖」
「是的，因為你就是昨天的多馬，一個懷疑者。」
五﹑
多馬接著又說，主在逾越節前，就幾次告訴我們，說他與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說他要去了，他所去的地方，我們現在不能去。自從那以後，我們都彼此紛紛地問，主要往哪裡去呢﹖誰也不清楚。大家就對彼得說，你可不可以問問主，他要上哪裡去。彼得就問了。主卻說﹕「我往哪裡去，你們知道﹔那條路，你們也知道。」
我知道什麼呢﹖我問自己。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問別人，你們知道嗎﹖沒有一個人回答知道。於是我就問主耶穌，說我們不知道你往哪裡去，怎麼知道那條路呢﹖主耶穌回答﹕「我就是道路。」
這話我當時還是不明白。直到主復活後，我才明白，主的路就是十字架的道路，它通向死亡，但帶來了新生。
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時候，我沒有在場。我一個人離開了耶路撒冷，到一個小山裡獨自待了幾天，舔自己心中流的血。我不願意見到我弟兄的臉，他們的臉和我一樣，有太多的傷心和失望。我的心碎了，耶穌呼召我們說跟我來，卻竟然來到了十字架前。
但我心中放不下我的弟兄，我就回來了，在一個弟兄的家中，見到了彼得﹑約翰和眾弟兄。我一看到他們，就哭了。哪會想到，彼得和約翰衝上前來，抱住了我，臉上竟滿了喜悅，腓力捶了我一拳後，一個勁地搖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喊﹕「主復活了﹗主復活了﹗」我一下子傻眼了，推開了彼得和約翰，後退了兩步驚恐地問，兄弟們，這是怎麼了﹖你們怎麼這樣﹖不要來騙我，老師死了，我們失敗了，我明白了，熬過了前幾天之後，現在我已經能挺得住了。
腓力說﹕「主真的復活了﹗」
我很難過地說﹕「我這不是已經好了嗎﹖你們大家為什麼還合夥哄我﹑騙我呢﹖」
彼得拉著我的手要我去看那個空的墳墓，我把手抽了出來，說﹕「不必了，我的心已經被絕望填滿了。」
彼得又說，難道你不相信我嗎﹖我親眼看見了。還有他們（他指著屋子裡的弟兄們），他們都一個個地點頭，表情很嚴肅。
我心裡有點動搖，心想，也許他們真的是很震撼。但是，我還是嘴硬。我說﹕「彼得你看見了，但我沒有。好弟兄，我相信你，但你卻不能使我相信耶穌復活了。」
「我的話你都不信，那怎樣才能讓你相信﹖」彼得痛苦地問我。
我回答﹕「除非我親眼看見他手上的釘痕，並用我的手指頭摸那釘痕，用我的手探他的肋骨，否則，我絕對不信。」
過了八天。我們又在屋子裡面聚會。為了防備猶太人告密，我們把門關得緊緊的，在禱告結束後，我一抬頭，卻發現耶穌站在我們中間。門沒有開﹑牆沒有破，耶穌就站在我們中間了。他說﹕「願你們平安。」
一聽到主用我們都非常熟悉的鄉音說願你們平安，我就落淚了。沒有聽到主對我親口講話已經十多天了。這十多天來，我心頭壓上了千斤重擔，沒有平安，只有懊悔﹑懷疑﹑傷心和絕望。但一聽到了主說平安，心頭的重擔一下子就脫落了，平靜得如一池春水。我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就聽主對我說﹕「把你的指頭放在這裡，看看我的手吧﹔再伸出你的手，摸摸我的肋旁吧。不要疑惑，只要信﹗」
這麼多年來，許多人都問我的手伸出來了沒有，摸到了什麼﹖我怎麼對他們說呢﹖我說了你就會信嗎﹖不﹗重要的不是我是否伸出了手，而是耶穌站在了我的眼前。
我呆住了，心似乎不跳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主，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在那一剎那間，我似乎回到了我四歲的時候，我找到了問題的答案﹕看見了主耶穌，就是看見了上帝。
有的弟兄說，我是慢慢地跪下的，我記不得了。但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跪在了主耶穌的面前，我只說了一句話﹕「我的主，我的神﹗」
從那以後，我活在人間就是要告訴人們一件事﹕耶穌復活了﹗我親眼看見了。
六﹑
許多年過去，多馬已經殉道了。
恒河邊，菩提樹下，一個年邁的印度商人在同他的妻子兒女告別。照著別離人的，有一彎明月﹑半天星斗。
女人問﹕「你真的要走了嗎﹖」男人點了兩下頭，慢慢的，很有力。
女人又問﹕「你知道等待著你的是什麼﹖」男人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我知道，是十字架。」
他抬起了頭，向遠方望去。黑夜沉沉，他用眼睛什麼也不容易看清楚。但他用心卻把前面的道路清楚地看見了﹕遠方孤立一十字架，上面釘著的有他自己，還有他的老師多馬，他們都同耶穌釘在一起了。
一﹑
古道旁，橄欖樹下，幾個行人坐在地上歇涼。驕陽一輪高懸在空中，一絲風兒也沒有。從沙漠中滾過來的是熱氣，它黏在人的臉上﹑手上和胸膛上，憋得人喘不過氣來。歇涼人中有一個年輕的印度商人，他正和一個中年的猶太人談話。那猶太人面有倦容，好像正在害病，或者一直有病。
印度人問﹕「你真要去我們的國家嗎﹖」猶太人點了兩下頭，慢慢的，很有力。
「你去過那裡嗎﹖」猶太人搖了兩下頭，慢慢的，很輕。
「你知道嗎﹖要是你在印度傳什麼福音，等待著你的是什麼﹖」印度人盯著猶太人的臉，猶太人臉上的倦容一下子不見了，堅毅的神情突然灌注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明亮了，只聽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知道，是十字架。」
猶太人抬起了頭，向遠方望去，突然，目光凝住了。遠方孤立一十字架。上面釘著一個人，斷氣了，流到地面上的血，已經被曬乾。十字架背對著沙漠，沙漠中佈滿了一個接一個的沙丘，是土黃色的。再遠處有什麼，就看不清了。大漠中的那荒沙墳墓來自遠古，它在這幾個行人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孤寂。
談話停了。大家似乎都感受到了沙漠和十字架造成的那種不可言說的荒謬，但那荒謬在太陽下又是如此地真實。那猶太人一直望著十字架，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來的不是思索，而是果敢的決心。
這個猶太人是多馬，耶穌十二個門徒中的一個，以善於懷疑著稱。
印度人打破了沉靜，他看了看十字架說﹕「我不明白你們這些叫基督徒的人，為了一個木匠之子，竟願自己也被釘上了十字架，還說自己不配被釘，還信你們會復活。你們真的信耶穌能使人復活﹖」說到這裡，印度人停住了，他看看多馬，又看看遠方的十字架，臉上浮現出一種敬佩的表情。他說﹕「你不用點頭我也知道，我知道你信，不然你不會去印度傳耶穌。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人家都說你是善於懷疑的人，一個愛懷疑的人，怎麼能相信耶穌死後復活這種事呢﹖這種事有誰能相信呢﹖」
多馬沉思著，他耐心地聽印度人的問題，沒有答話。
「聽說你有個綽號，叫什麼來的﹖」印度人搓著手。
「叫『懷疑者多馬』。」多馬抬頭，笑了。
「你真得告訴我，你怎麼也相信死人復活這種荒唐的事呢﹖你一點也不懷疑﹖」
多馬回答﹕「我懷疑過，但我親眼看見了復活的主，就信了，從此我不再懷疑。」
二﹑
我是「懷疑者多馬」，天生就是一個愛懷疑的人。四歲那年，我問爸爸，我看天上都看三天了，怎麼還看不見上帝﹖爸爸的回答是，閉嘴。我閉了，但只是嘴，不是心。那是一個問題，人不能不問﹕上帝在哪裡﹖我並不願意無緣無故地懷疑，但問題在那裡，我不能不懷疑。有問題的地方，就有懷疑。我喜歡懷疑，就是想弄明白懷疑背後的那個問題。
許多人都懷疑的問題，一定是個大問題。
懷疑有時是很痛苦的，就好像你自己淹沒在大海中，什麼也抓不住，手裡連一根稻草也沒有。當然，我不是什麼都懷疑，要是那樣的話，我就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但死人復活這件事我不能不懷疑，從來就沒有人見過死人復活，你叫我怎麼去相信﹖我六歲那年媽媽就死了，我真想她，老想見到她。但她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人都是要死的，但卻沒有一個死人活過來。可是，有一天，突然有一個人嚴肅地告訴你，說他死後會復活，你能不懷疑嗎﹖你不能，我也不能。
最令我痛苦的是，說這話的人是耶穌，我非常敬重他。
你懷疑壞人的言語和動機是很自然的，並且還令你自己感覺良好。但懷疑到耶穌頭上了，認為他胡亂說話，我很難過。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像耶穌那麼誠實，誠實得就好像是我們家鄉的那條小河，你連河底的鵝卵石和水中游的小魚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說話和辦事從來就是一是一﹑二是二。但他現在卻說死人能復活，你說我信不信﹖若不信，就是懷疑他這個人，這太殘酷了。
耶穌說復活，我們這些跟隨他的門徒都有些懷疑。我們背後悄悄問過，是不是我們聽錯了，但大家聽到的都是一樣，更何況他講過好幾遍，不可能聽錯。死人復活，誰聽說過﹖誰看見過﹖從來就沒有﹗我怎能不懷疑﹖
我第一次聽到了耶穌說他死後復活是在腓立比境內，一塊野地上。
三﹑
穿過了一片小樹林，耶穌帶領他的門徒就來到了一塊野地上。野地上有野花，有的花正旺，一團團金黃，有的卻也謝了，只殘留幾個東倒西歪的花瓣，顏色像被火燒焦了的木頭。耶穌喜愛野花，他和大家就一起跪在野地上禱告，頭仰望著蒼天。禱告結束了，耶穌把被多馬碰歪了的一株野花輕輕地扶直，又往根部掊了兩把土，然後就坐在了一塊石頭上。之後，耶穌就問大家一個問題﹕「你們說我是誰﹖」
耶穌是誰﹖這的確是個問題。他的弟子們私下也議論過這個問題，這幾年他們跟隨耶穌傳道，發現耶穌這個人的確與一般人不一樣，但他到底是誰，他們還不太明白。
耶穌是誰呢﹖
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彼得身上，彼得是大家的代表，自然該他回答。在眾人不同的眼光中，多馬那雙憂鬱的眼神是最特殊的，有幾絲懷疑﹑思考和不安，還有的是一點點的興奮，就像小孩子等著母親把逾越節的羊肉端到桌子上。
彼得說﹕「你是基督，永生上帝的兒子。」多馬聽了，先是很高興，心中說，彼得，還真有你的。可是轉眼間又想，哎，彼得，你明白基督是什麼意思嗎﹖
大家都抬起頭看耶穌，等待他說話，看他對彼得的回答滿意不滿意。卻見耶穌的頭是低著的。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了頭，但他沒有先看他的門徒，而是仰望蒼天，久久不動。神色極為凝重。門徒們緊張了，不敢喘一口粗氣。飛來的一隻蝴蝶，也停在黃花上不動了。
耶穌用他那雙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看他的門徒，一個接一個地看，從彼得起，最後落在猶大身上。一個又一個的頭低下了，一雙又一雙的眼皮合上了，沒有一雙眼睛有勇氣﹑有力量看耶穌的眼睛。耶穌的眼睛似乎包含一個極大的痛苦，能使人心碎。就在這時，每一個人都聽到了耶穌的那句話﹕「我必須上耶路撒冷去，在長老﹑祭司長和經學教師手下遭受許多的苦，並且被殺害，第三日復活。」那樣的話﹑那樣的語調﹑那樣的人在說，只要聽過一次，你不會忘的，直到死。
我﹑痛苦﹑死亡﹑復活，這些話把多馬的思想徹底地顛倒了。這是什麼意思呢﹖真不明白。過了一會兒，多馬悄悄地碰了一下身旁的同伴腓力，靠著他的耳朵問﹕「你明白嗎﹖」他搖了搖頭，困惑地說﹕「不明白。」「我也是。」多馬說。
四﹑
其實我就該明白。許多時候，人不明白，是他不願意明白。人要是不想明白，你無法使他相信，你不能強迫人相信他不願意相信的東西。
主其實已經讓我看見了。他讓我們親眼看見了拉撒路的復活，但我還不信復活。
拉撒路是大家的好朋友。一看見他那雙水晶般的眼睛，你就知道這個人可以信賴。還有他的笑，孩子一般的純真。他永遠是個孩子。耶穌愛小孩子，他愛拉撒路。
拉撒路是我心中的一個小鏡子，他愛耶穌，相信耶穌的每一句話，從不懷疑，即使他不明白。但在我，這作不到。有時我想，我要是能像拉撒路那樣多好，只用心去感受，不理頭腦怎麼懷疑。但有什麼辦法，拉撒路是拉撒路，我是我。
是拉撒路的姐姐派人來報告了壞消息，說拉撒路病了。我們聽到都很焦急，想催促主耶穌趕快去為他治病，但不大敢。拉撒路和他姐姐住在同一個村子，猶太的伯大尼。近來那裡的猶太人要拿石頭打耶穌，往猶太去很危險。主看來並不急，他說拉撒路的病不至於死，乃是為了神的榮耀，叫神的兒子因此得榮耀。我們聽主這麼說，也就放心了，拉撒路想必病得不是很重。
耶穌和我們一起在當地住了兩天。他囑咐我們為拉撒路禱告，我們就禱告了。那兩天我的禱告是，主啊﹗你保佑拉撒路快點好吧。
兩天後，就在我們要動身前往伯大尼時，主對我們說，我們的朋友拉撒路睡了。我聽了很高興，以為拉撒路的病好了，能睡覺了。接著的第二句話卻把我們的心扔進了冰窟中。他說，拉撒路死了。他還說，他兩天前之所以沒有立即去救拉撒路是為了我們的緣故，好叫我們相信。
叫我們相信，信什麼﹖我每一根腦筋都被弄糊塗了。我在心裡埋怨，主啊，明明是你親口說拉撒路的病不至於死，但你又肯定地說拉撒路死了，你叫我們相信什麼呢﹖叫我們信我們也會像拉撒路一樣地死嗎﹖這有什麼好相信的﹖我不大高興，就對幾個同伴說怪話﹕「跟老師一起去吧，同拉撒路一道去死吧。」我這話主是聽到了，他看了我一眼，眼中充滿了慈愛。我有點不大好意思。
我親眼看到拉撒路從墳墓中走出來。主在墳墓前仰天禱告，然後大聲地喊﹕「拉撒路出來﹗」聽他這麼喊，有一個跟來看熱鬧的還噗嗤一聲地笑了出來，但他還沒有笑完，臉就變形了，用手緊緊地捂住了嘴，眼珠子瞪得圓圓的，就像見到了鬼一樣。還有一個婦女「啊﹗」的大叫一聲，嚇得拔腿就跑，還跌了一個跟斗。
我想我當時的臉一定也非常可怕。明明剛才把堵在墳墓前的石頭挪開時，我們都看見拉撒路躺在裡面。他躺在那裡已經四天，都發臭了。那股臭味非常強烈，是死屍腐爛的味道，聞起來很噁心，我差點都吐了，有幾位婦女都吐了出來，誰能相信﹖就在耶穌說「拉撒路出來」的話剛落地，拉撒路一下子就站了起來，直挺挺地站著，手和腳都還裹著裹屍布，臉上還包著手巾，只有一雙眼睛露出來了，是那雙水晶般的眼睛。
「啊﹗」有幾個人尖叫起來，但突然，大家都靜了，什麼聲音也沒有。人們看看拉撒路﹑看看耶穌，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噗咚」一聲，拉撒路的兩個姐姐跪在耶穌腳前，淚如雨下。誰也不明白﹑也沒有看清楚拉撒路是怎麼出來的，他被裹屍布裹得緊緊的，怎麼一下子就出來了呢﹖誰也說不清。反正他出來了，就是這麼回事。他站在墳墓的前面，露出一雙使人忘不了的眼睛，因為那雙眼睛誰也不看，只看耶穌，充滿了感激和愛。
耶穌吩咐人把裹拉撒路的裹屍布解開，叫他走，他就走了。
拉撒路走在陽光中，這時我才聽到，小鳥也在樹上歌唱了。
雖然我親眼看見了拉撒路復活，我甚至還吻了那個孩子。但我還是不相信耶穌死後會復活。人若不信，就是親眼看見了，也不會信。更何況，他還會有那麼多的理由不信呢﹖你要是不信，你總是能找到理由的，並且還很充分。
「那你不信復活的理由是什麼呢﹖」印度商人打斷了多馬的故事，問他。
「是啊，是什麼呢﹖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問自己好多年了，還是不知道。也許，是為了你吧﹖」多馬回答。
「為了我﹖」
「是的，因為你就是昨天的多馬，一個懷疑者。」
五﹑
多馬接著又說，主在逾越節前，就幾次告訴我們，說他與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說他要去了，他所去的地方，我們現在不能去。自從那以後，我們都彼此紛紛地問，主要往哪裡去呢﹖誰也不清楚。大家就對彼得說，你可不可以問問主，他要上哪裡去。彼得就問了。主卻說﹕「我往哪裡去，你們知道﹔那條路，你們也知道。」
我知道什麼呢﹖我問自己。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問別人，你們知道嗎﹖沒有一個人回答知道。於是我就問主耶穌，說我們不知道你往哪裡去，怎麼知道那條路呢﹖主耶穌回答﹕「我就是道路。」
這話我當時還是不明白。直到主復活後，我才明白，主的路就是十字架的道路，它通向死亡，但帶來了新生。
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時候，我沒有在場。我一個人離開了耶路撒冷，到一個小山裡獨自待了幾天，舔自己心中流的血。我不願意見到我弟兄的臉，他們的臉和我一樣，有太多的傷心和失望。我的心碎了，耶穌呼召我們說跟我來，卻竟然來到了十字架前。
但我心中放不下我的弟兄，我就回來了，在一個弟兄的家中，見到了彼得﹑約翰和眾弟兄。我一看到他們，就哭了。哪會想到，彼得和約翰衝上前來，抱住了我，臉上竟滿了喜悅，腓力捶了我一拳後，一個勁地搖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喊﹕「主復活了﹗主復活了﹗」我一下子傻眼了，推開了彼得和約翰，後退了兩步驚恐地問，兄弟們，這是怎麼了﹖你們怎麼這樣﹖不要來騙我，老師死了，我們失敗了，我明白了，熬過了前幾天之後，現在我已經能挺得住了。
腓力說﹕「主真的復活了﹗」
我很難過地說﹕「我這不是已經好了嗎﹖你們大家為什麼還合夥哄我﹑騙我呢﹖」
彼得拉著我的手要我去看那個空的墳墓，我把手抽了出來，說﹕「不必了，我的心已經被絕望填滿了。」
彼得又說，難道你不相信我嗎﹖我親眼看見了。還有他們（他指著屋子裡的弟兄們），他們都一個個地點頭，表情很嚴肅。
我心裡有點動搖，心想，也許他們真的是很震撼。但是，我還是嘴硬。我說﹕「彼得你看見了，但我沒有。好弟兄，我相信你，但你卻不能使我相信耶穌復活了。」
「我的話你都不信，那怎樣才能讓你相信﹖」彼得痛苦地問我。
我回答﹕「除非我親眼看見他手上的釘痕，並用我的手指頭摸那釘痕，用我的手探他的肋骨，否則，我絕對不信。」
過了八天。我們又在屋子裡面聚會。為了防備猶太人告密，我們把門關得緊緊的，在禱告結束後，我一抬頭，卻發現耶穌站在我們中間。門沒有開﹑牆沒有破，耶穌就站在我們中間了。他說﹕「願你們平安。」
一聽到主用我們都非常熟悉的鄉音說願你們平安，我就落淚了。沒有聽到主對我親口講話已經十多天了。這十多天來，我心頭壓上了千斤重擔，沒有平安，只有懊悔﹑懷疑﹑傷心和絕望。但一聽到了主說平安，心頭的重擔一下子就脫落了，平靜得如一池春水。我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就聽主對我說﹕「把你的指頭放在這裡，看看我的手吧﹔再伸出你的手，摸摸我的肋旁吧。不要疑惑，只要信﹗」
這麼多年來，許多人都問我的手伸出來了沒有，摸到了什麼﹖我怎麼對他們說呢﹖我說了你就會信嗎﹖不﹗重要的不是我是否伸出了手，而是耶穌站在了我的眼前。
我呆住了，心似乎不跳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主，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在那一剎那間，我似乎回到了我四歲的時候，我找到了問題的答案﹕看見了主耶穌，就是看見了上帝。
有的弟兄說，我是慢慢地跪下的，我記不得了。但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跪在了主耶穌的面前，我只說了一句話﹕「我的主，我的神﹗」
從那以後，我活在人間就是要告訴人們一件事﹕耶穌復活了﹗我親眼看見了。
六﹑
許多年過去，多馬已經殉道了。
恒河邊，菩提樹下，一個年邁的印度商人在同他的妻子兒女告別。照著別離人的，有一彎明月﹑半天星斗。
女人問﹕「你真的要走了嗎﹖」男人點了兩下頭，慢慢的，很有力。
女人又問﹕「你知道等待著你的是什麼﹖」男人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我知道，是十字架。」
他抬起了頭，向遠方望去。黑夜沉沉，他用眼睛什麼也不容易看清楚。但他用心卻把前面的道路清楚地看見了﹕遠方孤立一十字架，上面釘著的有他自己，還有他的老師多馬，他們都同耶穌釘在一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