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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7月18日 星期三

吳大猷院長八十述懷



(聯合報民國七十五年七月三十一日)
  我五歲,父親即過世。由於沒有兄弟姊妹,因此 母親把全副心力都放在我身上;我從小沒有機會也不 大喜歡和別的小孩玩,言行舉止也完全是以母親為榜 樣。母親雖然是在舊式家庭長大,也算是有新觀念的 ;她專心教養兒子,在做人處事方面,她以身作則, 自然而然的我便守規矩。回想在母親身邊那段日子, 我謹守教誨,不敢亂出主意,從來沒有像胡適之先生 「四十自述」所記曾遭其母重罰的情形。我總是在大 人允准的範圍內活動,做一些不會出亂子的斯文事, 例如:十歲左右,看見幾位姑母畫畫,自己也畫畫; 在廣州上學,每天走過「雙門底」大街,有許多賣圖 章的舖,便也無師自通地刻圖章。至於戶外打球,容 易弄得一身泥髒的運動,母親是決不鼓勵的。這對我 後來的性向及脾氣,都有影響:無形中有一種膽怯心 理;像我現在講課當然沒問題,但在其他場合,如喜 慶婚宴上,人家請我致詞,我十分拘謹,不會講些應 景的話。
  我們知道,「創作」的第一要義,是不受成規束 限;現代教育讓兒童活潑發展,鼓勵他創造、思考, 是有道理的。後來我對自己的兒子葆之,即採放任態 度,他入大學,他要念數學和音樂,便由他,後來他 改念生物化學,亦由他。
  我記得十幾歲離家北上天津求學時,母親叮嚀: 「所有的襪子、手帕、襯衫、內褲,都要自己洗,不 要給洗衣房洗!」母親的觀念是怕洗衣房將衣物和別 人的混在一起洗,不乾淨。從那時開始,經過留學、 留居國外,這個習慣我還保留著。今天在台,有時仍 自洗手帕、內褲、襪等。
  此外,我從母親得到最好的教導和最深的影響, 則是多為人著想(英文considerate字的真諦),不 要使人為難或不好意思。
  曾經有人問我:「『大猷』的意思是大計畫,這 個名字是那位長輩取的﹖其命意和你走上科學研究之 路有何關聯﹖」
  其實,全是家譜、排字輩的關係。我那一輩是「 大」字輩;名字是我祖父在我出生前就定好了的。
  從小受家庭環境的影響,我認為念書乃天經地義 之事。自小學、中學到大學決定念科學,一切也似乎 很自然而然地,未猶豫過。對中國詩詞舊學和新文學 ,我都沒有什麼興趣;倒是在大學階段,開始景仰一 些有科學著作的人,所以慢慢地、自然地走上科學這 條路;此後對物理學愈深入,興趣愈濃,更不再有做 文學家或改行從商、從政的念頭。
  今我年屆八十,大致上講,一生從來沒有離開過 學校生活,好像一條河,順水下來,沒有很大的波折 ,談不上有什麼奮鬥,因此不容易很明顯地區分出人 生段落。概分之,可以下述三個階段來說:
  第一階段是純粹的讀書生活,從小學在廣州就讀 ,而後南開中學、南開大學,一直到出國留學,生活 平平淡淡,唯一的目標就是念書。
  民國二十三年回國在北大教書,至民國五十六年 ,是第二階段,期間,歷西南聯大及美國、加拿大等 地。一邊講課、一邊作研究,較早前純粹求學更進一 步;人過了中年,但仍未擔任過政府職務、直接為社 會工作。
  第三階段:民國五十六年,我六十歲了,先總統 蔣公召我回國策畫、主持我國科學發展計畫,任科導 會之職至今,民七十二年冬又任中研院職,這一階段 與從前最大的不同點是直接從事國家科學策畫和推動 的工作。五十六年先總統 蔣公召我時,我自知處人 處事,非我所長,又不能長期在國內,故懇辭。蔣公 特別許我每年寒假、暑假回來,我不在台的時候,由 閻振興、錢思亮他們幫我處理事情,自然不敢強辭了 。組織、人事和台灣學術實在狀況,都必須瞭解;其 次是和儕輩商討台灣科學發展的方向、政策、措施等 ,這在我是一個全新的經驗。不過,我感覺到科學的 事情和別的機構衝突的時候比較少;而且老總統對我 極禮遇,也使一切順利些。頭一個建議就是將胡適之 先生稍早所組織的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改組為國家科 學委員會。前者規模很小,也沒有固定的經費;後者 隸於行政院,規模較大。對科學發展研究的範圍也較 廣。
  科導會在國家安全會議下,是按憲法戡亂時期臨 時條款授權總統成立的,為求時效,按此條款,先成 立了國科會,展開策畫推動科學發展事,二年後,再 補行立法程序。起首做事很順利,沒有什麼大困擾; 但等到辦立法程序時,卻碰到一些可笑的事情。比如 為執行業務,我們要設七個組(現在改為處):數學 和自然科學組,應用科學及工程組,生物和醫農組, 人文社會科學組,國際科學合作組,科學教育組和綜 合業務組。立法院先是有人以為不必分組,後來討價 還價,甚至勞動中央黨部的政策協調,請吃飯,還是 堅持刪除一組。其實增加一個組有什麼關係呢﹖這些 無意義的堅持,唯一的解釋是「弄權」,這樣的困擾 雖不嚴重,但如按我的脾氣,是要痛罵他們的。不過 ,痛罵也不能解決問題;最後還是將一個組變成「地 下」的。可笑嗎﹖後來國科會又擴大組織,設了三個 副主任委員,前述的七個組之外,還加了一個企畫組 。大概立法院是隨時代進步了。
  當初,科導會訂了很多大的政策,現在國科會的 組織、任務、工作性質,大體而言,還是那時訂的。 比如把全國科學技術分成三大部門,各因其性質、經 費來源及人事傳統而歸屬於不同單位:國防科技由國 防部負責;跟工業有關的科技,由經濟部負責;國科 會則照顧學府性的科技,包括基礎、應用科技、人文 與社會科學的研究,及人才培育等。
  為了使科導會所作計畫能即時由國科會推動完成 ,老總統命我兼任國科會的主任委員。我自五十六年 起,每年夏回台三四個月,冬回台一個月,不常在台 ,引致指責。六十二年春,我請辭國科會主任職,即 未再參預國家科學發展的事了。
  科導會原是幕僚機構,該時已一再精簡,我之外 ,祇有職員而已。
  目前我仍一如十多年來地住科導會中。每天早上 ,先去植物園散步半小時,走三千步,出一身汗再回 來。九點動身到南港,車程約半小時;中午十二時至 一時之間回科導會。以前喜好打網球,但六年前我太 太過世前我自己也有兩個月的病危,顯係精神受壓迫 ,兩三個月後心跳不規則,醫生叫我不要打網球了, 所以我五年半沒有打了。
  談到我一生最充實甜美的一段生活,要算大學住 在學校宿舍念書的時候,祇管求學,不大去想將來, 也不為自己前途憂。我腦子裡向來不存做官和賺錢的 思想,唯一的念頭是在學術上做工作,能列身著述之 林。
  其次比較輕鬆的階段是民國三十八年至五十二年 ,我在加拿大國家研究院--一個有點似中央研究院 的機構。那時太太身體好一點,堂弟大立夫婦給我們 一個小兒(葆之),在渥太華生活和工作都很好。平 日,家居生活以小孩為中心;隔個幾年,則作一次長 途學術性的旅行。四十五年十一月,我一家三口接受 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胡適之先生之邀回國,在台 大及清華大學擔任講座教授五個月。四十七年前往美 國普林斯頓高等研究所,住了半年。四十九年秋到歐 洲瑞士洛桑大學任訪問教授,為期也是半年。
  回想在美國留學那一段日子,經濟不寬裕,三角 錢票價的電影,也祇偶然地去看一次。我是拿中華教 育文化基金會的獎學金的,但我因和女友(後來的妻 )一起出國,要供兩個人的用費;且她身體羸弱,屢 次進醫院、進療養院,精神上未免有壓迫感。
  我與內人冠世自初認識到她去世,長達五十一年 ,中間有辛酸、也有歡樂。最大的苦痛是她身體一直 不好;尤其是抗戰期中的昆明時,一個人病在床上, 另一個人要工作還要照顧病人。一直等到抗戰結束後 出國,到加拿大,她身體才好轉。
  從前一幕幕像電影式的情景,常在休息時不經意 中出現腦際;每當想起,我總是立刻拿起一本書來, 把思緒引開。年紀大了,不能想過去,一想過去,就 睡不著覺。
  提起過去,尤其近二十年在台灣的工作,不免要 算個總帳。民國五十六年春,應先總統 蔣公命,任 科學發展事。自那時起,每年冬夏假期回台四、五個 月;到六十七年夏起,我個人即全部時間住台。在這 十九年的時期中,雖然儘可能地不拋棄物理,寫了好 幾本物理學的書,但無疑地在台處事處人,都佔去了 很多心力,不再能專心力作研究了。內子以為我來台 ,是犧牲了研究工作,但我以為在台的工作,可以大 言不慚地說對得起這一代和下一代的台灣學子,它比 我自己多作一些「研究」有意義多了,所以雖在物理 上落伍了,也不後悔。
  我來台的真正犧牲者是我的家庭。內子身體病弱 ,仍奮鬥地在五十九年獲得博士學位,兒子十八歲便 在加州柏克萊大學畢業,六十一年獲博士學位,都是 有志學術的。但因為我的多時離家來台,兒子須辭掉 博士後的研究工作,在家陪伴照料母親,直到內子去 世。我在台如作了些事,獲些虛譽,付出「代價」的 是內子和兒子。除非麻木自己不去想,一想便不安的 。
  我跑過許多地方,每一個地方都或多或少留有印 象,譬如十幾歲以前在廣州,然後到天津中學四年, 大學四年教書兩年,共十年;真正喜歡的卻是北平。 北平為元、明、清故都,不僅人文鼎盛,名勝古蹟也 多,北海、中央公園、頤和園、西山,不論城裡或近 郊,各地空氣清新,景致開闊,隨處可玩、可看,不 像台灣到處擠滿了人,令人覺得緊張。大概是因幾百 年文化陶冶的關係,北平民情普遍地厚道,有禮貌、 樸實;民國十七年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北平既不是政 治城,也不是工、商城,而是名副其實的一座文化城 。論氣派,其他地方儘管有很富裕之地,但完全不可 和北平相比。我在民國廿三年至抗戰前,在北京大學 教書三年。對北平印象之所以深刻,我想很重要的一 點是跟當時心情愉快有關的;大陸淪陷後,不僅城牆 拆了,人也不同了。
  在北大那三年,我開過的課是:理論力學、近代 物理和量子力學。夏日夕陽西下後,有時和戚友至北 海或中央公園。
  我最懷念的老師是在南開大學物理系教我的饒毓 泰先生。等我到北大教書,又和他在一起。我對饒師 的懷念,見我「回憶」書中。一九四四年他應美國國 務院邀請赴美研究;一九四七年他回大陸,我已出國 。故從一九四四年在昆明別後,再沒有見到他;「文 革」時他受盡迫害,自盡而死。這個消息,我到很晚 才知道。
  一生中我只在初中階段,遵伯父之命寫過日記, 以後就不再寫了。假如一個人經歷很豐富,像胡適之 先生一樣在許多方面活躍,他記日記是有道理的。而 我的生活,非常單純,學術方面的事務佔了絕大部分 ,無甚可記的。即使拿近十餘廿年我在台灣的部分來 說,大的事寥寥可數,瑣細的記了也沒多大意思。
  做學術筆記,我倒是從大學起,便有這個習慣。 讀一新課題的一本有系統的書時,往往費些時寫和整 理筆記,我第一本專著是在抗戰時撰寫出版的。到目 前,我寫了五本英文的、八本中文的物理的書。
  小時候(十三四歲時)我臨過字帖(柳公權、趙 孟頫),到天津念書就不拿毛筆了,直到來台灣這幾 年,因為親筆寫信,不願假手秘書,才又拿起毛筆, 但仍舊未下工夫。我想,一個人不論做什麼事,打球 也好,下圍棋、寫字也好,總要自己以為有心得,才 有動力敦促他繼續去做。有人說我的字像二王,其實 我並沒有刻意去臨。一個人寫字,是靠天資的;我是 沒有這份天資的,尤其一個人年紀大了,字已定型, 再學也不太容易進步了。有時朋友要我寫幾個字,我 自己看看實在沒什麼好,不想寫。
  我認為,寫毛筆字和奏樂一樣,可當作一個人自 己生活裡的一種藝術享受,倒不必和人較長短。
  我的興趣很狹窄,祇有物理學,也先入地、偏心 地以此衡量別人,我喜歡,敬重戮力獻身於學術研究 的人;不喜歡那些對學術沒有興趣的人。這些年來, 我看到許多年輕人念了十幾年的科學,從國外拿了博 士回來,在學校搶做行政工作,甚至一有機會就想去 做小官,這種人念書的動機是為名為利,拿念書做階 梯,我看了最搖頭。
  我以為當前知識分子最應具備的一點即從前人所 說的骨格。我最看不起的,是逢迎阿諛、睜眼說瞎話 的人。
  當我面對年輕人,我常對他們說,不管將來做什 麼事,在讀書的時候就要盡量把握機會讀書,培養分 析事理、分辨是非的能力。
  我個人是非觀念很強,比如看電影,祇喜歡看簡 單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故事;有時我祇看結局 的部分,好人打敗壞人就夠了。這顯然是很幼稚的心 理。
  我可以說是不熱情、不大主動和人來往的人,我 懶得應付一些說話敷衍、客套、不真誠的人。如此處 世法固然有點極端,但在我的學術生活中和我目前的 工作,卻無所謂,大家都知道我個性本來如此。
  平日我不大想文化信仰、生活哲學這一類深奧的 問題,我也沒有宗教的信仰;我不反對宗教,但自己 未感到需要它。我從小接受家庭和母親的道德、倫理 觀念的培育,無形中對四維八德等中國人落實到生活 中的信念,具有很強烈的印象。學校教育使我成為一 個極理性的人,不輕談中國復古,不醉心全盤西化, 也不唱「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我對事物有我個別 的選判看法。
  關於學術著作,我仍不斷在做,最近新加坡剛出 版了一本我前年寫的書「Quantum Mechanics」,這本 書可以代表若干年來我教「量子力學」的精華心得。 剩下的一部分手稿,還有待補充;由於事忙、時間精 力有限,我希望找一位年輕人協助,將它完成。
  我看今日社會,家庭組織跟從前不同,小孩放了 學,大人也不在家教他,從前那種一家大大小小的規 矩和風氣沒有了,大家對傳統教人修身為人之道已淡 薄得很,禮貌蕩然,公德心也差。每天早晨我去植物 園散步,都會看到到處丟棄的煙蒂和飲料空罐、紙盒 ,還有人故意丟到荷花池裡,儘管垃圾筒就在旁邊。 儘管植物園每天都有人打掃,我們仍可看到人糟蹋環 境的痕跡。
  一個沒有公德心的人,我想,既沒有大我觀念, 則絕不可能成為一個為大眾謀福利的人。
  中國傳統社會職業排行是士農工商,把商放在最 後面,道理很簡單,因為一講商就牽涉到利,而在中 國的道德,講利是不好的。目前工商業愈來愈發達, 人們趨利的心理也就愈來愈重。從前人的生活樸實, 利的觀念淡;現在社會愈繁榮,價值標準愈以「利」 為先,講究物質生活,誰有錢就看得起誰。青年人念 書,以「出路」、「收入」為選擇優先,應用科技外 ,便是國際貿易、企業管理等,這本也無可厚非,但 真正對學問發生興趣的寥寥無幾。所以我認為台灣這 些年富庶,並不完全是好事情,也有負面的影響。
  社會風氣敗壞,很難靠一二人呼籲的力量扭轉。 我以為政府當然應著重經濟發展,但不要太偏,不可 一再強調學術的目的,純是配合社會之經濟效益。
  我也希望中學教育,能破除純粹以應付升學考試 為目標所引致的嚴重偏差;大學師資改善,學生求學 的動機不只是想混一個資格。
  最後我想談談當前社會另一個很嚴重的問題:膚 淺、浮面。我發覺不論團體或個人都喜歡高唱簡單化 的標語和口號,執迷於通俗言辭的表象,不去深入事 物核心內涵。舉例說:尖端科技、策畫性科技、引進 技術、總體計畫、大型計畫、多元化、轉型社會、爭 取外匯或帶動什麼工業……,這些字眼被濫用的結果 ,使文辭輕飄起來,徒具天花亂墜的空殼,說的人與 聽的人都忘了事體本身的複雜與深意,不去分析、考 量如何發展、如何計畫、如何帶動﹖為什麼要爭取外 匯﹖它的時宜性如何﹖我們的終極目標何在﹖……把 一個原本需要深入了解的事,掛在嘴邊虛飾,這是十 足的大濫調。
  我年紀愈大,愈加期望樣樣事都能合理化,大家 說話要經過大腦,不要自欺欺人;政府少作紙面文章 ,不必空泛願望代替具體措施,不以默視縱容為穩定 。人民知識日升,期望亦日高,政府一切政策與措施 ,以得民心為首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