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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8月27日 星期一

追憶柏格曼的信仰語式~莊信德


2007-08-07基督教論壇報

 「清教徒倫理」作為形塑近代世界圖像的詮釋主題,已然在社會學家韋伯的名著《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一書中獲得合理的推論。在韋伯的眼中,清教徒的預定論和禁欲傾向,積累出可觀的經濟效能,不僅帶來個體的富足,更是與近代資本主義的勃發有著緊密地關聯。

 相對於韋伯的詮釋,「清教徒」看在瑞典名導柏格曼(Ingmar Bergman)的眼中,則顯露出一種絕對的冷酷與割裂,不僅是熱情遭遇抑制的代名詞,更是形式躍居主導的悲慘狀態。特別是在一個幾經戰亂的近代歷史脈絡中,無役不與的清教徒根本無法為他的犯行找著任何開脫的藉口。

 逝者已矣,哲人已遠。作為牧師之子的柏格曼,在進行「清教徒」詮釋的歷程中,所意欲傳達出來的思考指涉,已經不再是「宗教存在主義」中對於信仰否定的表象語言,而是「上帝退場、人類登場」後的信仰語式。一生完成五十餘部電影作品的柏格曼,不容易進行一種統合性的古人略歷,唯一可能的是進行一種逆反的單點追悼。

死亡與榮譽的交叉質詢
 如果說,保羅年老時所宣告的:「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從此以後,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就是按著公義審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賜給我的;不但賜給我,也賜給凡愛慕他顯現的人。」(提摩太後書四章7~8節)是一種對自我價值的深層肯認;那麼,《野草莓》中死亡與榮譽的交叉質詢,肯定是我們在這個追悼的時刻,對柏格曼致敬的絕佳缺口。

 在電影《野草莓》中,柏格曼藉由主人翁伊沙克波里醫師,前往另一個城市領取榮譽博士的旅程,深究了「蓋棺論定」的核心標準歸屬何處。究竟是年老時榮譽博士頒獎儀式的風光場景?抑或者是站在死亡終點前往返於生命記憶的細膩數算?

勇敢直視死亡
 柏格曼在《野草莓》的故事中,明顯地擷取了摩西智慧的告白:「我們一生的年日是七十歲,若是強壯可到八十歲;但其中所矜誇的不過是勞苦愁煩,轉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誰曉得你怒氣的權勢?誰按著你該受的敬畏曉得你的忿怒呢?求你指教我們怎樣數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們得著智慧的心。」(詩篇九十篇10~12節)。

 當然,對於柏格曼而言,這個數算似乎並未指向超越性的永恒他者(上帝),卻是指向此世性的徹底自我關照。

 當然,促成這個「自我關照」得以可能的關鍵,並不是「榮譽的幻影」,而是「死亡的陰影」。

 正是這樣的一種限制,讓主人翁的旅程籠罩在沉甸甸的心理狀態裏,也是在對死亡的「直觀」中,柏格曼將讀者引入了他對生命意義的哲思傳統。這個傳統從《生命的邊緣》、《魔術師》乃至《第七封印》,都是不斷從生命的大限出發,再回溯性地檢視主人翁存在的意義。

 這個勇敢直視死亡,並從死亡返身面對存在的傳統,正是柏格曼留給觀影者一個極為重要的思想資源。

以死亡為原點
 伊沙克前往領獎的歷程,看似是前往人類社群生活中最為風光的高潮,事實上則是航向他生命中的水深之處,一個至今仍暗潮洶湧,激烈澎湃的水深之處。藉由這一趟矛盾與悖反的旅程,柏格曼重新以死亡代替盼望作為「自我關照」的基礎。

 這是一個底蘊深遠的觸發點,特別是在這個盼望無邊界以致幾乎等同於虛無的年代中,死亡在柏格曼的思考中,轉身成為意義生發的原點。

 如果說柏格曼刻意不採取宗教性的盼望視域,轉而使用一種激進的顛覆性眼光,會對於人類的存在造成極端消極的影響;不如說,柏格曼使用了「去」清教徒形式化倫理的進路,凸顯了現代主義當中一種過度樂觀的進步主義迷思,並進一步從「死亡」這個反面命題,給出「生存」這個不假思索的存在,一個尋找真實意義的契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柏格曼具有一種準基督教的信仰語式。

時間的雙重向度
 在《野草莓》的敘事中有一個首尾相互呼應的象徵符號,作為主題精神的詮釋缺口,就是電影開端在伊沙克夢境中出現的一個怪異時鐘,一個沒有時針、沒有秒針的時鐘,一個遇見/預見死亡的時鐘。直到電影的尾聲,伊沙克從母親那裏得到一只沒有時針與秒針的手錶,恰好成為一個深刻的對應。

 究竟時鐘/手錶所指向的時間,是一個怎樣的時間?究竟時間的長短是從我們出母胎之後,開始不斷累積,還是從死亡的大限往後不斷遞減?時間究竟是以哪一種形式被理解?柏格曼藉由這個時鐘的缺口,邀請觀眾進入一個詮釋的國度。

 《野草莓》一如所有柏格曼的死亡影像,都隱含著新生的契機。在伊沙克的兒子拒絕成為父親的悲觀意識中,媳婦堅持生下象徵希望的新生,彷彿穿過北歐的存在主義,進入古老的猶太智慧傳統: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捨棄有時;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這樣看來,做事的人在他的勞碌上有甚麼益處呢?我見神叫世人勞苦,使他們在其中受經練。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又將永生(原文是永遠)安置在世人心裡。然而神從始至終的作為,人不能參透。」(傳道書三章1~11節)
只是一個休止符
 在時間的雙重向度中,人類終究是無法參透的。儘管我們擁有從上帝而來的永恒意識,卻仍然必須牢牢地定根在相對的此世。這意味著相對主義、虛無主義、人本主義?

 我們肯定不會將這些帽子扣在傳道書作者的頭上,但是卻有可能被柏格曼死亡詮釋的形式所框限,而遺忘了此世的每一個反省,才是真正迎向意義的開端。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柏格曼的電影具有一種深度的信仰語式。

 柏格曼的死亡事件,就他一生作品對於死亡意識的反覆強調而言,無疑具有一種休止符的味道;然而,這終究只是一個休止符。只要柏格曼的作品再一次被謹慎地對待、認真地聆聽,他就再一次地進入讀者生命的深處,逐漸醞釀出智慧的聲音。

 柏格曼在《野草莓》中嚴肅地指出「人類因為一直不要聆聽真理,所以不知道如何活著」,我們在柏格曼的死亡中聽見什麼?


英格瑪˙柏格曼小傳
前言: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幻想人生應該是什麼樣子,現在我終於能夠看出事物本然的面貌。

──英格瑪˙柏格曼
 英格瑪˙柏格曼(Ingmar Bergman),1918年七月14日出生於瑞典的烏普沙拉(Uppsala),父親是路德會牧師。柏格曼為瑞典國寶級的導演,舞台劇方面亦多有表現。

 柏格曼看重與公眾之間互動的關係。他期盼觀眾看完戲後,能對他的作品留下記憶。而他也能掌握重點,特別是對光影著墨甚深。

 作品有《夏夜微笑》、《第七封印》、《野草莓》、《生命的邊緣》、《魔術師》、《處女之泉》、《魔鬼的眼睛》、《冬之光》、《假面》、《哭泣與耳語》、《秋光奏鳴曲》、《儈儡生命》、《芬妮與亞歷山大》、《夕陽舞曲》等,曾拿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坎城影展金棕櫚獎等。2007年七月30日在家中辭世,享年8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