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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8日 星期五

永遠的白玫瑰──憶三毛

2015-03-26 09:07:20 聯合報 薛幼春 文

1981年11月初,三毛在《聯合報》支持下赴中南美洲作為期半年的旅行寫作。 圖/本報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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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與三毛家人聚會。席中談及如果三毛還在人世,今年已72歲。72歲的三毛不知是什麼樣貌。我道:三毛、張愛玲是華人文學兩大奇葩。只是張愛玲是恆星,三毛是流星。
思緒回到1987年。
黃昏,電話響起,那頭有著美麗細緻聲音:「請問是清揚專線嗎?」(註)既熱悉又遙遠的感覺,似曾相識,還來不及思索,電話另一頭興奮叫了出來:「是幼春嗎?我是三毛啊!」
一時愣住,心撲通狂跳著;我如一般讀者,寫一封信給三毛。三毛說她讀完我的信之後,就直接撥電話。一個屏東鄉下女孩,一個遠從加那利群島回來的奇女子,因為一封信,有了連結。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1986年舞台劇《棋王》的演出。那不是說話的時機,匆匆送她一束白色的花。同年在第三屆聯合文學文藝營。三毛講述《紅樓夢》,我坐在台下靠走道的地方。是欣賞她最好角度。三毛盤起長髮,橘色棉衫,搭配淡藍色牛仔裙,繫上咖啡色的涼鞋,古銅色的耳環晃動,手鐲隨著語言動作在空中叮噹叮噹響起,像極從遼遠沙漠中走出來的女子。
三毛說她本人比照片好看。的確如此。眉目神采,身材韻致,臉蛋清麗,演講《紅樓夢》尤其傳神,不論人物、裝扮、形體、性格……特別是提到色彩:「寶玉出家在白色皚皚大雪中,披上紅色大斗篷……」聲音裡抑揚頓挫,是文字寫不出來的。三毛真是美麗又深具魅力。
從1987年1月23日接到她第一通電話,我幾乎都在深夜接到三毛的電話,在電話中長聊彼此的紅塵心事,同年8月30日,才第一次收到她寄給我的信箋。三毛的字跡有著剛烈的筆意,她的信箋,美麗得像一篇散文。

永遠的白玫瑰──憶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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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春,《棋王》時收過妳的花,二十日才在近處見到你的人,然後又是一束花。妳當然知道我愛白花,因為那也是妳喜歡的對不對?照片中的妳和真人不同,真人更美,多了一種神韻,那是拍不出來的。見到妳時,我很緊張。
那天上的課,如果分為十講將會非常有條理而且更扎實。我的《紅樓夢》是上課中最有心得的,只是不能寫。講,有一種語言的抑、揚、頓、挫,文字便不得。幼春,我很想問妳,如果我來開一個不登報的文藝講學會不會是一條新路?我上課上得非常好,而且上課者會有收穫,這只是一個想法,你對我有什麼建議?那天妳說起父親的死,我嚇了一跳,悄悄的觀察妳,可是那不是講話的場合,而我也在母親的病中受苦。我發現,人在痛苦和快樂的時候,都是最寂寞的這種心情,沒有法子分擔,說也說不清,說出來,別人如何表情都不能減少苦痛。那天我沒有安慰妳,因我有過這種經驗,安慰根本沒有用,只靠時間化解妳的憂傷。在信中我也不安慰妳,妳知道我不是不關心,而是對妳沒有用。
西班牙男友已散了,其中因素很多,我想交往以後,我最最討厭他的就是他對任何人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愛心,他很自私很自私……噯,算了。這只是我單方面的決定,目前他在德國,並不知道,我也沒有寫信給他。荷西的迷人,在於他實在是個愛生命,愛人類,愛家庭又極慷慨的人。不能比較,荷西是親人……幼春,同是西班牙人,雲泥之別。我不要了,人真是相愛容易相處難。講了那麼多,反正我不要了。
說來說去,我還是在想一件事情,就是妳的爸爸和媽媽。我不知妳媽媽現在心情如何,未亡人的心苦,只有過來人才知道,即使妳如何去善待媽媽,也沒有法子取代爸爸的位置……
幼春,我近來寫稿很少,妳說如我開文藝講座有沒有收入?我無人可以商量,只有請妳做參考……
希望下次寫信,給妳寫些快樂的事情。
幼春,妳對我好,心裡當妳親人似的。
看完整整三大張信,尤其是看到信末:「心裡當妳親人似的。」鼻頭一酸,濛濛淚水在眼底裡,更深了解她心中不為人知的苦與無奈,特別是在情感方面。
三毛曾說:「感情方面是要心甘情願,要讓她心服的人,才能把自己全然給他。」荷西是她生命中一則童話。短暫的六年婚姻,甜美如花。
同年12月三毛來電邀請我至她父母家。涼爽的夜晚,三毛一身白棉衣、隨意搭配牛仔裙,紮著馬尾探頭叫住我,初見已驚,再見仍然。
三毛牽著我步入臥室。入眼就是荷西送給三毛的結婚禮物,那副荷西在沙漠裡都快走死、烤死了才撿到的完整駱駝頭骨。三毛說在撒哈拉沙漠,那時候,她們一無所有、家徒四壁。窮困到考慮米飯沾鹽巴,還是沾醬油,哪樣比較省。但是在西屬撒哈拉沙漠時期,卻是她婚姻生活、精神最幸福又飽滿的時光,寫下一系列的撒哈拉沙漠的故事。她說因為戰亂離開她最愛的沙漠,也是她們夫妻悲劇的開始。
三毛把《我的寶貝》一書中的珍藏,全部拿出來。一件件細說著它們原由。那夜三毛天真又開心在她五隻手指戴上不同款式的戒指。她要我選哪一只最美、最喜歡。當下直覺指一只最古老、銀鑲嵌蛋形貓眼石的戒指,三毛率性拔下,順勢戴上我的無名指。那是三毛初至德國念書,男友送的訂情之物,就這樣因緣際會送給我。
這戒指的主人至今單身,荷西離世之後,他來台灣向三毛求愛,那時他已經是德國駐外官員,但是三毛告訴姊姊:「妳能夠想像我穿戴禮服、手持高腳杯,蹬著高跟鞋,穿梭在賓客之間嗎?那麼肯定沒有多久,我一定瘋。」這種事不適合她,她做不來。於是婉謝人家的求婚。
環視不到兩坪的小房間,觸目所及都是三毛和荷西的共同回憶,從床鋪到彩瓶、銅盤……床頭櫃擺著駱駝頭骨,旁邊好幾張荷西獨照,照片中荷西不笑,滿臉鬍鬚有著幽深迷人的眼神,似乎望著很遙遠的地方,在等待另一人來相會。三毛隨手拿起《我的寶貝》裡提到的滄桑的音樂盒,轉響音樂唱著〈往事如煙〉……這個音樂盒底下的支架還沒完工,荷西就因潛水意外走了。
那晚夜涼如水,我們從健康路散步至她自己的公寓。沿途三毛和大樓管理員打招呼、向巷口雜貨店老闆關切淹水、話家常,平和近人的舉止、不卑不亢的氣韻,不像是名滿文壇的三毛,像是鄰家的女兒。等邁入三毛的小木屋。我整個人被震撼住。三毛不愧天生的藝術家,尤其是色彩運用,靈活絕妙,桌布、椅墊、床罩,在在襯托女主人活潑和熱情心靈。閣樓擺飾有牛車輪、美濃傘當燈罩,竹風鈴、蕨類,門檻外,又是另一個天空。三毛一一指出哪棵是桑椹、櫻花,身處紅塵滾滾,小木屋更顯幽靜。
夜色容易使人脆弱,暈柔燈下更讓人憶起往事,原以為傷痛已過去了。然而當三毛提到荷西,仍然熱淚如傾。二十四年前,三毛號啕大哭的情景,如今仍舊歷歷在目。在當時我只靜默,任何語言都是多餘,淚眼相對。她說:哪天到彼岸,碰到荷西,一定要先打他幾下:「為什麼只留下我一個人?那麼苦……」荷西一走,她的天地破滅了。
唉!又能說什麼呢?無語。天若有情天亦老。
三毛隱約覺得自己不吉。未遇到荷西前,喜帖印好、宴客的飯店排妥,老天卻毫無預警,心肌梗塞帶走她的文質彬彬的德籍未婚夫婿。
印好的喜帖,永遠都不會去拿了。
經歷大痛,三毛至西班牙馬德里,遇上荷西。荷西對這位東方異國女子,一往情深。為了三毛對沙漠的癡迷,荷西先行至撒哈拉給三毛建立一個幸福的家。誰知是短暫又永恆六年婚姻生活。
三毛說:「不想嫁人,不能害人。一切都是命吧,死生由不得人。全是天意。老天爺誑了一場罷了。」
和西籍男友分手。她一直說:「奇怪,一點都不難過呢!」除了荷西,任何一個男子,都無法獲得她的心。三毛早已把生命中的愛情都給了荷西。六年雖短猶長。荷西何等幸運,擁有如此俠氣又溫柔的中國女子。世間愛情之美,只因短暫而淒美。
暈黃燈下,三毛的話語、嘴角漾起的小梨渦、眼神波動無一不美,一身已無歲月,真情自然流露似童子。
1987,12月12日,又收到三毛一封長信。
幼春,如果不是病得不想活,不會去榮總看醫生,現在不談我身體。不必談。其實那天妳來,我很累很累,但我不說,我不能與妳再談,原因是我撐不下去。那天看妳上車而去,心裡有一絲痛楚,覺得自己太狠心,可是我身體累,我怕再昏要嘔吐,「當時我一直在頭昏」就不敢強求自己,不然我會說再多。
妳的文章〈信〉,用詞越來越好,是一種功力,再去練,可以更好。
初戀是人生第一次的苦果,如果成了,倒未必是一種完美。愛情如果沒有柴米油鹽當然容易。我倒認為,沒有嫁是十分自然的事。不是我殘忍,一個人的人生,必然要有憾事,這才叫完美。不然公主、王子結婚去,哪來的後來。婚姻已如妳所說,是最複雜的功課……家的世界其實等於一個宇宙,其他人生的經驗可以不必追求,因為妳已為人妻,為人母。我說話這麼直是認為,朋友之間,貴在彼此愛護。妳的才華高,但心不能高,因為妳是母親。我總以為,一個人,做人要眼低手高,才是智者,我們心中不生幻念,才叫落實。
我的家很平凡,我在任何地方的家,都比台北的美上十倍,當時有荷西,我將一生的愛,生命,才華,經驗,只用在「給他一個美滿的家」這件事上,而且,有成就感。荷西這個男人,世上無雙,我至死愛他,愛他,愛他,死也不能叫我與他分離。經滄海,除卻巫山,他的死,成全了我們永生的愛情,親情,讚賞。我哭他,是我不夠豁達,人生不過白駒過隙,就算與他活一百年,也是個死,五十步笑百步。但我情願上刀山,下油鍋,如果我可以再與他生活一年、一天、一小時。我貪心……幼春,我們最大的不同,在於妳早婚,我晚婚。這中間,沒有好壞之分,而人生品嘗的角度,便很不同。但我們一生並不是只追逐「創造」,我們也要享受「守成」。
妳說得太對了,女人的美,在於情操,外表是一時的,在情操上,妳我都要不斷提升,才叫「互勉」。
那天妳來,穿得那麼美,我很感動,妳來我家,穿得那樣,是妳對我的看重。妳個人對色彩又何嘗不懂,妳也懂。近來我不太收集東西了,總覺得,多收多藏,到頭來人走了也帶不去。但一個人什麼也不要,也不求,人生有什麼好玩?
閱讀三毛的書、幾回見面、書信來往、電話夜談,給予我很深且正面的影響。與三毛相交這些年裡,從沒有聽到她對人微詞。她教會我這一生最大的智慧,我已在生活裡領悟,在婚姻、家庭生活中實踐。
1990年底,從報上得知電影《滾滾紅塵》金馬獎得到12項提名。
我們在電話中討論劇本,我提起「清揚讀書會」三月將探討《滾滾紅塵》。三毛直接說:「調到1月20日。月底至榮總有一個小手術。2月要出國。」我驚喜萬分,她主動要來。她說:「很感動讀書會一直持續著。」她喜歡閱讀的朋友。
《滾滾紅塵》獲12項提名,原著電影改編卻落馬。她當時有小小失落,也是人之常情。《滾滾紅塵》是她第一個中文劇本,有這樣成績能受肯定已屬不易。天文、念真寫了十幾年才有個《悲情城市》。三毛提及金馬獎頒獎典禮那夜,坐在她身旁的小野、許博允給她加油打氣。讓她感念在心頭。
三毛豁達的說:「沒得獎算什麼?哪天三毛消失,太陽依舊從東方升起。」我回她:「是啊,人在歷史洪潮裡,太渺小,我們只不過一小片段而已,洞悉大自然不變的法則來參透人世中的悲苦、困厄,這就是禪吧!」
永遠記得1991年,1月4日,那天整日心神不寧,泡一盅金仙,放一張梁祝CD,剛好是〈哭墓〉那一段。突然,電話響起:「薛姊,我是麗婉。1月分的活動辦不成了……」我急得叫起來:「為──什──麼?」手卻抖得不得了。三毛走了,那刻是1991年1月4日午後四點。
三毛走了,走得令人來不及發出一聲嘆息。此刻才明白三毛曾跟我說過:「一個人最快樂與痛苦的時刻是最最寂寞。」她未留隻言半語倒是她本身性情──不說了,猶如寶玉在《紅樓夢》所說:「好了,好了,不再胡鬧了,完事了。」她生前十天與我夜談到凌晨三點,也跟我訂下演講之約。事後,去探望陳爸爸、陳媽媽。陳爸爸沉穩地說,他一點都不意外。是三毛的選擇,他為人父親只能尊重。也沒有孝或不孝的事情,她就是活不下去了,失去活下去的力量。
現在細細回想,對於死亡,早已預兆了,其實荷西的死,她早已死過一場,如今揮別萬丈滾滾紅塵,去赴一場早已約定的生死之戀。
「出生是最明確的一場旅行,死亡難道不是另一場出發。」
三毛今生似是調皮、千變萬化的精靈,誑了一場人生,只短暫四十八個年頭。我何其有幸與這樣奇女子相識、相交一場,只有滿心的感恩。報紙、雜誌、媒體有關她的離去,做了很多的猜測及註釋,然而在我內心深處,她是一朵永遠的白玫瑰。這輩子再沒有看到那麼風華無限、美麗動人的女人。對她只有永生永世的懷念。

●註:1986年的8月,參加聯合文學第二屆文藝營散文組在文化華岡之後,十幾位文友在士林平陽堂以詩經之詞,取名清揚讀書會,有幸夥伴推舉我為清揚讀書會長,每月邀請一位主講,攝影、小說、散文、新詩、電影、繪畫。當時與會有黃春明、楊昌年、梁丹丰……每月自印一份月刊,跟三毛結緣之後亦都寄給她,請她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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