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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14日 星期五

行草系列/王羲之蘭亭序


蔣勳/文/聯合報   2009/7/15

歷代尊奉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只是歐陽詢、褚遂良的「臨本」,或馮承素的「摹本」,都只是「複製」,〈蘭亭〉之美只能是一種想像,〈蘭亭〉之美也只能是一種嚮往吧!……

王羲之在中國書法史上或文化史上都像一則神話。

現在收藏在台北故宮和遼寧博物館各有一卷〈蕭翼賺蘭亭圖〉,傳說是唐太宗時代首席御用畫家閻立本的名作,但是,大部分學者並不相信這張畫是閻立本的原作。

然而蕭翼這個人替唐太宗「賺取」〈蘭亭序〉書法名作的故事卻的確在民間流傳很久了。

唐代何延之寫過〈蘭亭記〉,敘述唐太宗喜愛王羲之書法,四處搜求墨寶真跡,但是始終找不到王羲之一生最著名的作品「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集序〉。

永和9年3月3日,那一天

「蘭亭」在紹興城南,東晉穆帝永和9年(西元553年)3月3日王羲之和友人戰亂南渡江左的一代名士謝安、孫綽,還有自己的兒子徽之、凝之一起為春天的來臨「修禊」。「修禊」是袚除不祥邪穢的風俗,也是文人聚會吟詠賦詩的「雅集」。在「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初春,在「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清流急湍」的山水佳境,包括王羲之在內的四十一個文人,飲酒詠唱,最後決定把這一天即興的作品收錄成《蘭亭集》,要求王羲之寫一篇敘述當天情景的「序」。據說,王羲之已經有點酒醉了,提起筆來寫了這篇有塗改有修正的「草稿」,成為書法史上「天下行書第一」的〈蘭亭集序〉。

〈蘭亭集序〉是收錄在《古文觀止》中的一篇名作,一向被認為是古文典範。

這篇有塗改有修正的「草稿」也長期以來被認為是書法史上的「天下第一行書」。

王羲之死後,據何延之的說法,〈蘭亭集序〉這篇名作原稿收存在羲之第七世孫智永手中。智永是書法名家,還有許多墨跡傳世。他與同為王氏後裔的慧欣在會稽出家,梁武帝尊敬他們,建了寺廟稱「永欣寺」。

唐太宗時,智永百歲圓寂,據說,還藏在寺中的〈蘭亭集序〉就交由弟子辯才保管。

唐太宗如此喜愛王羲之書法,已經蒐藏了許多傳世名帖,自然不會放過「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集序〉。

何延之〈蘭亭記〉中說到太宗曾數次召見已經八十高齡的辯才,探詢〈蘭亭〉下落,辯才都推諉說:不知去向!

蕭翼賺〈蘭亭〉

唐太宗沒有辦法,常以不能得到〈蘭亭〉覺得遺憾。大臣房玄齡就推薦了當時做監察御史的蕭翼給太宗,認為此人才智足以取得〈蘭亭〉。

蕭翼是梁元帝的孫子,也是南朝世家皇族之後,雅好詩文,精通書法。他知道辯才不會向權貴屈服,要取得〈蘭亭〉,只能智取,不能脅迫。

蕭翼偽裝成落魄名士書生,帶著宮裡收藏的幾件王羲之書法雜帖,遊山玩水,路過永欣寺,拜見辯才,論文詠詩,言談甚歡。盤桓十數日之後,蕭翼出示王羲之書法真跡數帖,辯才看了,以為都不如〈蘭亭〉精妙。

蕭翼巧妙使用激將法,告知辯才〈蘭亭〉真跡早已不在人間,辯才不疑有詐,因此從梁柱密函間取出〈蘭亭〉。蕭翼看了,知道是真本〈蘭亭〉,卻仍然故意說是摹本。

辯才把真本〈蘭亭〉與一些雜帖放在案上,不久被蕭翼取走,交永安驛送至京師,並以太宗詔書,賜辯才布帛、白米數千石,為永欣寺增建寶塔三級。

何延之的〈蘭亭記〉記述辯才和尚因此「驚惋尋卒」。「驚」是「驚嚇」,「惋」是「惋惜」,辯才被蕭翼騙去〈蘭亭〉,不多久,驚嚇遺憾而死。

何延之的〈蘭亭記〉故事離奇,卻寫得平實合理,連蕭翼與辯才彼此唱和的詩句都有內容記錄,像一篇詳實的報導文學。

許多人都認為繪畫史上的〈蕭翼賺蘭亭圖〉便是依據何延之的〈蘭亭記〉為底本。

五代南唐顧德謙畫過〈蕭翼賺蘭亭圖〉,許多學者認為目前遼寧的一件和台北的一件都是依據顧德謙的原作,遼寧的一件是北宋摹本,台北的一件是南宋摹本。

唐太宗取得〈蘭亭〉之後,命令當代大書法家歐陽詢、褚遂良臨寫,也讓馮承素以雙勾填墨法製作摹本,歐、褚的臨本多有書家自己的風格,馮承素的摹本忠實原作之輪廓,卻因為是「填墨」,流失原作線條流動的美感。

何延之的〈蘭亭記〉寫到貞觀23年(西元649年)太宗病篤,曾遺命〈蘭亭〉原作以玉匣陪葬昭陵。

何延之的說法如果屬實,太宗死後,人間就看不見〈蘭亭〉真跡,歷代尊奉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只是歐陽詢、褚遂良的「臨本」,或馮承素的「摹本」,都只是「複製」,〈蘭亭〉之美只能是一種想像,〈蘭亭〉之美也只能是一種嚮往吧!

行草,行書與草稿的美學

〈蘭亭〉原作真跡看不見了,一千四百年來,「複製」代替了真跡,難以想像真跡有多美,美到使一代君王唐太宗迷戀至此。

漢字書法有許多工整規矩的作品,漢代被推崇為隸書典範的〈禮器〉〈曹全〉〈乙瑛〉〈史晨〉也都是間架結構嚴謹的碑刻書法。然而東晉王羲之開創的「帖學」卻是以毛筆行走於絹帛上的行草。

「行草」像在「立正」的緊張書法之中找到了一種可以放鬆的「稍息」。

〈蘭亭〉是一篇還沒有謄寫恭正的「草稿」,因為是草稿,保留了最初書寫的隨興、自在、心情的自由節奏,連思維過程的「塗」「改」墨漬筆痕,也一併成為書寫節奏的迭宕變化,可以閱讀原創者當下不經修飾的一種即興美學。

把馮承素、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幾個不同書家「摹」或「臨」的版本放在一起比較,不難看出原作塗改的最初面貌。

第四行漏寫「崇山」二字,第十三行改寫了「因」,第十七行「向之」二字也是重寫,第二十一行「痛」明顯補寫過,第二十五行「悲夫」上端有塗抹的墨跡,最後一個字「文」也留有重寫的疊墨。

這些保留下來的「塗」「改」部分,如果重新謄寫,一定消失不見,也就不會是原始草稿的面目,也當然失去了「行草」書法真正的美學意義。(圖一)

〈蘭亭〉真跡不在人世了,但是〈蘭亭〉確立了漢字書法「行草」美學的本質──追求原創當下的即興之美,保留創作者最飽滿也最不修飾、最不做作的原始情緒。

被稱頌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是一篇草稿!

唐代中期被稱為「天下行書第二」的顏真卿〈祭姪文稿〉,祭悼安史亂中喪生的姪子,血淚斑斑,泣涕淋漓,塗改圈畫更多,筆畫顛倒錯落,也是一篇沒有謄錄以前的「草稿」。

北宋蘇軾被貶黃州,在流放的悒悶苦鬱裡寫下了〈寒食詩〉,兩首詩中有錯字別字的塗改,線條時而沉鬱,時而尖銳,變化萬千,〈寒食帖〉也是一篇「草稿」,被稱為「天下行書第三」。

三件書法名作都是「草稿」,也許可以解開「行草」美學的關鍵。

「行草」隱藏著對典範楷模的抗拒,「行草」隱藏著對規矩工整的叛逆,「行草」在充分認知了楷模規矩之後,卻大膽遊走於主流體制之外,筆隨心行,「心事」比「技巧」重要,「行草」擺脫了形式的限制拘束,更嚮往於完成簡單真實的自己。(圖二)

「行草」其實是不能「複製」的,〈蘭亭〉陪葬了昭陵,也許只是留下了一個嘲諷又感傷的荒謬故事,令後人哭笑不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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