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客留言
choushenan@gmail.com

2015年5月8日 星期五

石頭久呢,還是木頭?

2015-04-12 07:59:21 聯合報 陳丕燊/文

這些巴黎建築的主旋律終究還是石頭,而木頭只是陪襯的副旋律罷了。它的堅硬、冰冷,是無可迴避的主題印象──尤其在冬天。這讓我不由得想起,以木頭為主軸的東方建築,它的主旋律就顯得較有彈性、較為溫暖……

這些巴黎建築的主旋律終究還是石頭,而木頭只是陪襯的副旋律罷了。它的堅硬、冰冷,是無可迴避的主題印象──尤其在冬天。這讓我不由得想起,以木頭為主軸的東方建築,它的主旋律就顯得較有彈性、較為溫暖…… 陳丕燊/圖

分享
對一個東方人來說,巴黎的第一印象可能是:這是座石頭城!除了艾非爾「鐵」塔例外,從羅浮宮、凱旋門、聖母院、眾神殿、矗立在蒙馬特山頭白皚皚的聖心大教堂,到賽茵河上的一橋又一橋、市區裡一街又一街極為一致的典型巴黎七層樓房,還有數不完的青石馬路,全都是石頭造的。不但如此,每一條馬路上,人行道的邊界,沒有不是用大塊的花崗岩砌成的。有一天我走在馬路上,看到工人正在鋪設安全島,他們先鋪平了細砂,然後用小起重機幫忙,慢慢地把巨大的花崗石,至少約一米長卅公分寬,一塊接著一塊把安全島圈起來。如此厚重的大石塊,最終完工時露在地表面的竟然只有一小部分。我心裡不免好奇:為什麼這麼費事呢?架些鋼筋,倒進混凝土,不是又快又省事嗎?再一想,這背後倒有頗耐人尋味的文化涵意。石頭的文化,追求的是持久,包括安全島。
這種石頭文化當然不是自法國始,從亞述、埃及,到希臘、羅馬,從金字塔到圓劇場,全是大石砌成的。幾千年下來,屹立不移,還能供人瞻仰它的宏偉壯闊。這種石頭文明,一直延續到今日的巴黎。
東方也有悠久輝煌的歷史。每當我們想起東方文明,心中浮現的意象是:宮殿寺廟、庭台樓閣。而這些都不是石頭造的--是木頭結構。如果問:石頭耐久呢,還是木頭?絕大多數人一定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石頭!不是有成語「萬古盤石」嗎?這是拿石頭來形容堅實與不變。而另一個成語「草木同朽」,則以木頭來形容事物的不能持久。木頭不但會朽,而且怕火。阿房宮不就是付之一炬嗎?!不只中國,其實整個東亞文化圈,包括日本、韓國、越南,也都是木頭文明。這是因為被動受到地理環境的限制,還是民族文化的主動選擇?我們看中原地帶的山岳,並非缺乏巨石。北宋大畫家范寬的名作〈谿山行旅圖〉裡,碩大無朋的石山就是明證。我因此懷疑古人棄石頭而就木頭,其實是一種選擇,反映了文化上的偏好。的確,許多金字塔的地點是不產石頭的,古埃及人卻千里迢迢把大石塊沿著尼羅河上下游運來。捨近而求遠,就說明了價值觀的取向。看來這也是古埃及人的選擇。
明知木頭不能久存而卻要選用它,為了什麼?如果是一般民宅,為求經濟,盡可能就地取材、伐木造屋,這可以理解。但是宮殿、寺廟應該更在乎永恆,卻還是大量使用木材,這就值得深究了。其實木頭雖然不如石頭耐久,卻有石頭所不具備的長處。最顯著的,就是它的延伸性和抗壓性。用木頭做的梁,能撐起紫禁城內一座座宮殿厚重的琉璃瓦屋頂,就算從明朝算起,也已經屹立不移了六百年。反過來說,絕大多數的希臘廢墟,除了幾根斷垣殘柱,極少還有屋頂的。顯然石頭是不合適做大梁的。另外木頭給人的觸感是溫暖,而石頭則是冰冷。不是嗎?在寒冷的冬夜裡,你的光腳一定喜歡走在木板地,而不是石板地上。
東方文明選擇木頭,我想主要還不是這些物理因素,而是心理因素,和「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或許脫不了關係。所有生命,包括人,都會有成、住、壞、空的過程。那麼建築物為什麼一定必須違反這個「定律」呢?!或者說,早熟的東方文明早就「看開了」:絕對的永恆是不存在的!的確,埃及的獅身人面(Sphinx of Giza)巨石如今已風化得面目難辨了。而古人也真沒說錯,現代宇宙學告訴我們,所有生命和物質所棲息的浩翰宇宙,上下四方、古往今來之所附形的空間與時間,竟然也有成、住、壞、空!宇宙從大霹靂(Big Bang)那一瞬開始,「時間」方才誕生、「空間」才開始「雜然賦流形」。而到如今,才「短短」的140億年歲月,宇宙竟然已經老了!我們已經看到它正在衰老的路上加速膨脹,最終要嘛所有星系都漸行漸遠、太空裡所有遠親近鄰全走光了,剩下空無一物;要嘛連時空本身都不能倖存,以所謂的「大撕裂」(Big Rip)壯烈地告別,那麼其他的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不管石頭還是木頭,都是會毀壞的。而它的毀壞多半不是因為年事已高,自然衰亡,而是人為的因素,例如戰爭、革命之類。到法國旅遊的人大概很少不走出巴黎市區,到近郊的凡爾賽宮(Versailles)參觀的。那又是一座石頭造的宮殿,加上壯麗的庭園,這當然是法國人驕傲的國寶,保護還來不及,誰敢把它摧毀?!徜徉其間,讚嘆之餘,不免聯想起可憐的圓明園:一座西方人稱為「東方凡爾賽宮」的清代皇家園林。這一次中國人終於用了大量的石材,卻在1860年被英法聯軍大肆劫掠、焚毀,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災難過後,石頭在廢園裡躺了滿地,而國寶卻進了列強的博物館。這弱肉強食的邏輯,難道是冰冷的石頭文明的必然發展嗎?所幸還有像大文豪雨果(Victor Hugo)這樣有良知的法國人,對英法聯軍的掠奪強烈譴責,批評這是「兩個強盜的勝利」。可惜這只是空谷足音,列強照樣在全球到處掠奪。而圓明園似乎傷得還不夠重,部分倖存建築在1900年再度遭到八國聯軍徹底摧毀……由於情節太過誇張,時間太過近代,屈辱太過深重,竟有一種超現實主義的逃避,希望它不是真的。看著兩岸三地操著不同口音的觀光客在凡爾賽宮廣場高興的照相,個個擺出V字形的手勢,我嘲笑自己想得太多了。
走進我常去的維廉屋(La Maison de Verlaine)餐廳,古老的石牆不塗不抹,刻意把一顆顆石頭裸露出來,看得出法國人對石頭的鍾愛。但抬頭一看,天花板上一根根橫梁全是古樸粗大的木材。不只維廉屋,其他餐廳、店鋪率皆如此。反之,紫禁城太和殿的木造結構、還有著名的天壇,不都是奠基在一層又一層的厚重大石塊上嗎?看來法國人和中國人都知道石頭和木頭各有短長。如果能截長補短,都能強化自己的生命力。所以石頭和木頭之間,其實不像哲學中正、反命題那麼對立。它們的關係反而更像奏鳴曲式裡的主題與副題,是關係大小調之間的競合。換句話說,兩者在對立中有統一、衝突中有協和。
出了維廉屋,從迪卡爾街穿過眾神殿廣場,回到了拉普拉斯街。樓下的酒店人氣鼎盛(咦,這些年輕人不是應該都在寒風中排隊等著進圖書館嗎?不過此時已經是午夜,圖書館早關門了),甚至於有不少顧客不堪擁擠,擴散到小街上,在深巷裡高談闊論;不夜之城的夜還未央!我開了公寓的大門,走進狹窄的玄關,兩側的牆面又是一顆顆形狀自然而各異的古老大石塊,在幽暗中冷冷地看著我。通往二樓(法國人稱為一樓;街面的樓層為零樓,一般作為店面,不供居住)是久經歲月折騰的木造樓梯,每踏一階都吱吱作響。雖然仍舊是奏鳴曲式,很明顯,這些巴黎建築的主旋律終究還是石頭,而木頭只是陪襯的副旋律罷了。它的堅硬、冰冷,是無可迴避的主題印象──尤其在冬天。這讓我不由得想起,以木頭為主軸的東方建築,它的主旋律就顯得較有彈性、較為溫暖。建築反應一個民族的文化性格。反之,民族性格的差異也反應在建築上。可不可能風水輪流轉,有朝一日東方文明再度昌盛,但強盛而不稱霸,以木頭文明的溫暖王道,取代石頭文明的冰冷霸道?那時候我們可以再問同一個問題:「石頭」久呢,還是「木頭」?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