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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月12日 星期四

靈魂告白——懺悔文學之探討


作者: 莫非  (宇宙光雜誌2006年4月號)


深淵中的翻滾

外在現世宇宙
  一般文學多來自生活,是作家眼中對世界、對人生的一種表述。作家用文字解釋、批判這個世界的種種現象,也用文學來推敲、推演可能的未來世界,但終究還是離不開眼下這個世界。
  所以我們所讀到的大部分文學,多半是反映現世人生,是「往外看」,呈現人性互動中所產生的複雜和傷害。換句話說,大部分的文學是在處理這個接觸得到、看得見的宇宙世界。
然而奇幻文學則提供另一個向度思維,不再描寫眼前的現世人生,而用想像力跳躍到另一個宇宙世界,且多半是「往上跳」。故事多半發生在另一個架空的大世界中,有許多超自然的事情,充滿神仙妖魔、法寶、神奇的事件與個人的探險。
另一超然宇宙
  令人無限嚮往的是人可以超越自身限制,突破環境險阻,靠著神仙、魔術師的幫助尋到寶藏,去到某個仙境或桃花源,人在其中可以得到暫時的逃避和休息,無需面對現世的壓力和苦難。
  不只如此,在許多奇幻文學中,當想像力跳躍到最極致時,會有人與神接觸,人與神直接對話的描寫。神的形象因而被展現,天堂、地獄是人可以進出的場所。很多人死後到哪里的疑問和恐懼,都被推想、實現和解釋,像西方的《神曲》、《浮士德》、《失樂園》,東方的《西遊記》、《聊齋》等等。
  因而也可以說,奇幻文學帶我們飛上天,飛到彩虹的盡頭,我們可以拾取燦爛的金鑰匙。
人的內在宇宙
  但另外還有一文學層面,是我們接觸較少的一面,便是我們的內在宇宙。對人生的疑問,人生處境的不確定,所有的發生,所有的風暴,所有的恐懼、不安和掙扎,全是來自靈魂的內裏深處。
  這一宇宙人們看不見,也不見得為人所知。外在也許度日如常,內裏卻翻攪得厲害,在黑夜與白天、黑暗與光明、神聖與魔鬼之間,不斷地掙扎。靈魂就好似一個戰場,兩邊不斷相爭,人在一種撕裂中苟延殘喘。
  這和奇幻文學帶我們在天上飛翔的經驗完全不同,是帶我們在地底黑暗的深淵裏翻滾,深深凝視人最深、最裏面的幽微思想、感覺,以及痛苦掙扎。
  這內在宇宙的描述,在文學中占極為重要的分量。其關懷面廣,描寫多屬於用宏觀方式來思考生命。我們看得最多的,是叩問人的存在處境和人的存在意義。存在主義文學和現代文學,便是這樣產生的。
  但也有一部分內在描寫數量不大,卻多半成為偉大的文學作品。作品帶進人類靈魂層面的探討,揭露靈魂在光明與黑暗中猶疑不決的搏鬥,甚至在靈魂摔跌後,有懺悔方面的描述。
  然而「懺悔文學」這一名詞,在文學辭典中並不存在。初見這一名詞,是在諾貝爾文學獎作家柯慈的一篇論文〈懺悔和雙重思考(Confession and Double Thoughts)〉中。柯慈在文中探討托爾斯泰、盧梭、杜斯妥也夫斯基三人作品中懺悔的部分,提出「懺悔文體(confession genre)」一詞。後來又接觸到大陸學者劉再複《罪與文學》一書,也提到「懺悔文學」一名,因而開啟了作者在這方面的思維。
  不過在深入前要先澄清一點,懺悔文學和一般文學中的人性描寫,並不完全相同。人性寫實,是反映人與人互動時激發的反應,有正面、也有負面。但「描寫」常常只停留在呈現,最多作者筆下帶有悲憫,讓人讀了覺得人物可笑、可悲、或可憐。但人物自己不見得對罪有掙扎,或在行為上曾做選擇。即使有掙扎,也只停留在心理或潛意識層面,而未進入靈魂的深層。
  因此,故事中人物對一件事做與不做的決定,是停留在怕害人害己,而非感覺到要對一位元對象──上帝交代。即使觸到罪感,也是傾向於做了會不會被抓、被發現、被兜出來,而非在本質上深知這是得罪上帝,而且會自我追究:不管人知或不知,只要得罪了上帝,都是犯罪。
  這方面基督徒最清楚,所以學習如何解讀此類文學,對我們看人生與自己的生命,都會增加不同的內情和深度。
但在探討懺悔文學前,首先讓我們先探討一下,人為何會有懺悔意識?

人為何有懺悔意識?
  在基督教信仰中,《聖經》裏所有與「懺悔」相關的字眼,都是要求我們要對上帝認罪,或進聖殿前要伏地認罪。可見我們與上帝關係的第一大要求,就是要把人與上帝間的關係搞對,而且要從認罪開始。
  其實懺悔對靈魂有其潔淨的作用。每一次認罪,都會潔淨我們的靈魂。同時,也會對我們的罪性產生一種管制和督察的作用。
  因凡屬上帝的人,在人性中都會有聖靈與情欲兩部分。不斷地,聖靈會與情欲相爭。在這掙扎的過程中,聖靈與情欲之間便產生對話,不斷彼此反駁、交兵,過程可以是一場十分激烈的搏鬥。
  交鬥後,如果人抵擋不住,一順服情欲,罪便產生。但吊詭的是,欲望一旦滿足,聖靈馬上又開始責問,不斷地騷擾靈魂的安寧,人就感到有罪,於是又會為罪、為義、為審判,自己責備自己。但奇妙的是,懺悔常有安慰我們靈魂的作用。每一次懺悔,都會帶來希望,想要求好、求聖潔,在生命中求更上一層樓。
  然而這些原本很私密,是在人與上帝之間的行為,卻在中古世紀宗教專制下,成為一種宗教儀式。一二一五年,羅馬教庭要求教友一年一次「辦告解」[1],成為辨別純正信仰的一部分。而辦告解好像也提供了一個方式,把隱藏的行為與思念用言語表達出來,因而揭露一個人的內在,也允許這個人被處罰,免罪,和上帝、和人複合,從而再回到社會之中。
  隨著辦告解的提出,也強化了「自我」意識的出現[2]。相對於中古世紀的神本中心,人開始被突顯,各人要為個人的行為、意念、動機負責。借著懺悔述說這一行動,赤裸裸地敞開自己的內心世界,供人檢驗。
  漸漸地,懺悔進入西方的日常生活,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法國後現代結構主義大師傅柯曾說:「西方人是坦白的懺悔動物[3]。」因為不論大事小事,西方人都會懺悔。不論是法律審判、醫學、教育、家庭關係與愛情關係,都有懺悔的一面。
  他說懺悔「在日常生活的最平常小事,以及最莊嚴的儀式上無不插上一手;人們要坦白自己的罪行,坦白自己的罪愆,坦露自己的思想與欲望,還要坦白自己的疾病與麻煩;人們精確地敍述那些最難述說的東西。人們當眾懺悔或私下懺悔,對著長輩懺悔,對著教育者懺悔,對醫生懺悔,對自己的情人也懺悔;人們向自己承認,無論是帶著快感還是帶著痛感,承認那些不可告人之事,承認人們寫進書中的那些事[4]。」
  傅柯是站在異端的位置,批判宗教太專制,會強迫人認罪。但無可否認,懺悔確是出自信仰,之後又成為人與上帝之外的宗教儀式,再後來進入西方社會生活,最後深植在西方文化之中,成為自我表達的一個重要形式。
懺悔書寫,也因此成為對個人真實承載的一個特別見證。

文學懺悔vs.宗教懺悔
  懺悔進入文學書寫是由奥古斯丁開始。他提出了一個先例,個人闡述自己的真實一生,包括他在罪中掙扎的幾年,以及後來如何走向信仰,直接對上帝懺悔。
  奥古斯丁寫《懺悔錄》時是四世紀,下一個便是十八世紀的盧梭。但由奥古斯丁到盧梭卻有一大轉移,奥古斯丁寫作的時代,是中世紀宗教統治時期,其對話的物件是上帝,一切是神本,是真正地向上帝認罪;而盧梭寫作卻在啟蒙時代,開始突顯個人,追求人性解放。所以他書寫的內容,是呈現他的真實面目,黑暗和弱點毫無保留,強調自我,赤裸裸地真實揭露。而且主要的對話物件是讀者,是人。在他書中更不無傲意地提到,寫書的目的是要看,有沒有讀者讀了他的懺悔錄後還敢說:「我比他更好。」
  後來又出了許多懺悔錄,托爾斯泰,田納西?威廉等等。若一一細讀,會發現文學懺悔和宗教懺悔並不完全相同[5],有哪些不同呢?
  宗教懺悔:是人面向上帝,自我譴責,求救贖,求與上帝、與人和好。在懺悔中很快跳入結果,定論,有罪,需要悔改,不見得會一個一個過程來推論,去回溯淪落的原因與細節。
  文學懺悔:是個人自剖,強調良知,但不見得有譴責,反而還成為一個辯白的過程。實際上揭露內心衝突的過程,比直指標準結論──罪──更重要,是一個持續的自我對話過程。
  所以宗教懺悔有一個前提,以上帝為標準,也有一個結論:「我有罪!」犯罪便是得罪上帝。文學懺悔則著重在揭露靈魂辯論的過程:「我為何會犯罪?」是長長的一個敍述和解釋,才寫成一本書。通常在書寫中對所犯的罪會倒述,重演一遍,讀者因而瞭解主角為何會走到今天;有時甚至下不了定論,到底這算不算犯罪。

懺悔文學的基本型態
自奥古斯丁至今,懺悔文學已有一千六百年的歷史。按照劉再複先生在《罪與文學》的分類,懺悔文學可以分四種[6]
一、懺悔文體的自傳
  此類懺悔錄是描述作家真實的經歷,用第一人稱,帶出心靈告白,通常都帶有小說色彩。奥古斯丁與盧梭的《懺悔錄》最為典型。
  奥古斯丁的《懺悔錄》不只有靈魂自白,還有許多對上帝的特性讚美,對原罪、時間、創造等神學上的詮釋。他敍述的物件是上帝,以與上帝對話的方式認罪。上帝是他整本《懺悔錄》的主軸線。
  但在他這本《懺悔錄》中,不大有靈魂辯論,他只有一個價值觀──上帝的標準,問題只在他要不要服從?不服從就是犯罪。所以他的掙扎不在理智上要被說服,反而在靈魂上能不能歸向上帝。因而他在敍述上,不大強調發生的過程,重點擺在結論:人在所有小地方都可能虧欠上帝的榮耀。傾向宗教性的懺悔。
  盧梭比較是人本,以他個人為主軸線。他的《懺悔錄》是他個人的自傳,從童年到五十三歲完全展示出來,任讀者去判斷。他會細細數說他曾如何偷了絲帶,嫁禍于另一個侍女,當時卻未認罪的經過。而且還會自我辯護,說他嫁禍給侍女瑪麗,是出自他暗戀她的一種移情作用。所以當別人逼問時,那女侍的影像一浮出,便不自覺地指稱是她,再加上旁人沒給他機會認罪,他年齡又小,一被罵就不知所措等等。
許多時候,這自我辯護和辯解比懺悔還多。很明顯的,盧梭寫的物件是人,用的標準也是人的標準,要人(讀者)來評他是善是惡。
二、虛構故事,但實為作家的靈魂自白
  這個懺悔文學型態是把自己的懺悔告白,投射在作品中的人物來代替他完成。也就是用人物來代替作者表達懺悔的情感。像托爾斯泰的《復活》,托爾斯泰塑造了小說人物聶赫留道夫,形象雖是虛構,卻是作者的人格化身。《復活》成為作者托爾斯泰間接形式的《懺悔錄》。
  此外還有喬伊絲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自畫像》,夏目漱石的《心》和曹雪芹的《紅樓夢》等。這類作品的特色是,作品中的人物在長相、身世和故事中發生的細節都是虛構,但人格、思考和懺悔情懷卻是作者自己切身的投射。因為是小說,在藝術化與文學境界上可以推得更高。
  比如說,托爾斯泰寫《復活》時已是晚年,心境上有許多變化,世界觀也發生根本轉變。他脫離貴族階層,與農民站同一立場,而且追求基督的愛,他把這些觀點都放入他的小說中。
  他寫聶赫留道夫是上層社會階級的人,在法庭上擔任陪審員時,發現所審的妓女是十年前在他家當婢女,被他欺負又拋棄,因懷孕走投無路而淪落為妓女,後來又因涉嫌謀殺而被抓的真正受害者。現在他發現自己才是真正的罪人,於是產生懺悔之心,尋求各種贖罪的方式而發生的種種故事。
  在《復活》中,托爾斯泰把懺悔又推大了一層,犯罪的不只是一個人,而是在俄國社會中,整個上層社會的階級。席上被審判的,才是真正揭露罪的審判者,呈現靈魂要能自我懺悔。故事中,妓女瞭解聶赫留道夫的所作所為後,選擇原諒他,但拒絕嫁給他,帶出人能因愛而自我犧牲。
喬伊絲《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自畫像》,是自傳體的小說,也是喬伊絲青少年的靈魂自白。書中描寫一個少年史帝芬在求學時,本來是一個純潔善良的少年,卻因初試雲雨嫖妓而墮落,從此心中有了巨大陰影,便開始了一連串懺悔又反懺悔的衝突。而這些精神掙扎與事件,又是喬伊絲的親身經歷。與前面《懺悔錄》不同的是文學形式,他把每一次的懺悔都寫得很詩意、很細膩,劉再複說「每一段懺悔情感流,都是散文詩[7]。」
三、非自傳式的懺悔文學
  前面所講的無論是直接懺悔或間接懺悔,都是作家的靈魂自傳。此外還有一種是與作家本人身世無關的懺悔文體,完全虛構,寫的是作家之外、另一個人的靈魂掙扎。如褚威格《同情之罪》,描寫因為一時的同情,而引發不能善後的人性反應,以致到最後收拾不了的懺悔。
褚威格《一個女人的二十四小時》寫的則是作者渡假時遇到一個老太太,她對作者自剖,年輕時曾因一時衝動,不顧身分、地位,愛上一個比她年輕的賭徒,傾囊相授她的財產與感情,後又被甩掉,使她後悔一輩子的過往。
四、懺悔非主題,但帶有懺悔情感與罪責意識的作品
  有些作品裏,懺悔不是整個作品的主軸線,但在作品中卻有懺悔的意識,豐富了人物的內心刻劃,也使情節更多曲折。
  如莎士比亞戲劇《哈姆雷特》,主題是復仇,哈姆雷特是復仇王子。他的叔父殺害哈姆雷特的父親,篡奪皇位與皇后,哈姆雷特原本應該報殺父之仇,卻因叔父是個基督徒,且後來因深感罪惡而懺悔,這個懺悔使得哈姆雷特復仇的劍開始猶疑,也增加了人物性格的豐富。
莎士比亞另一戲劇《馬克白》,不只有靈魂掙扎,還有靈魂搏鬥。馬克白謀殺國王後,也「謀殺了他的睡眠」,陷入激烈的不安,雖然一再洗刷沾著國王鮮血的手,總覺洗不乾淨,好像靈魂沾滿了血。

為何中國文學缺少懺悔意識?
  在瞭解懺悔文學為何後,回頭讀我們的中國文學,會發現中國文學好像缺少懺悔意識這一層,為何如此呢?
一、中國重人的世界,超過上帝的世界
  魯迅說:「中國,沒有俄國的基督。在中國,君臨的是『禮』,不是神[8]。」
沒錯,中國人講天人合一、人神合一,使人不僅可以接近神,也可以直接成為神。傳統中有許多神仙、菩薩,但多像《西遊記》中把神擬人化,長得像人、穿衣、吃飯,同時也有人的軟弱。要不就稱神為「大化」,神的面目飄渺不清。在信仰上可有可無,自然不大有靈魂方面的探討。中國在乎的是看得到的這個世界,君臨的是「禮」。
二、中國重儒釋道,沒有靈魂呼告
  儒家是處理現世和諧的問題,講究經世濟民、人倫五常。「吾日三省吾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是屬於人外在的世界,強調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道德。
  而莊子道家則處理人的存在叩問,提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提到「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一切要自然無為。不要堅持是非、生死的境界,然後要逍遙遊,一種做神仙的出世精神,也沒有「靈魂呼告」[9]。屈原的〈離騷〉是對現實人生的感歎,〈天問〉也是對大自然、對政治、對歷史的叩問,不是靈魂深處的衝突與吶喊。
所以西洋文學的代表作多有靈魂呼喊,而中國文學則是人生感歎、悲歡離合、滄海桑田。
三、中國人重內省,而非懺悔
  中國人有內省,但只是一個人修身養性之事,拿日常行為、傳統道德、禮儀等一般人為道德原則,或自己良知來相對照,都是人的標準。自己要求自己,不覺得真正欠誰,所以也比較停留在理性層面,立志求好,感情不見得波動[10]
而懺悔則是基督徒感到要對一外在物件──上帝──負責,用上帝的標準來衡量自己的行為,會有感情上的傷痛,也會有負了誰、欠了誰的虧欠感,想要償還。
四、中國人是恥感,而非罪感文化
  中國人說:「人皆有羞恥之心」,但這羞恥與我們的罪惡感不一樣。是人言可畏下,受輿論影響,不敢讓家門蒙羞的那種羞恥感。
若沒人知道,不被人指責,就還可以放過自己的良心。所以中國人只求生前長壽、高貴,身後留下好名,沒有懺悔的必要,沒有需要救贖的認知。
五、中國文學裏的掙扎在對外權威
  中國文學重對外在權威的掙扎,缺少內在的搏鬥。一方面沒有佛洛伊德的潛意識學說,也沒有基督教的原罪觀,文學重現世批判,較少往人的內心去挖掘,但恰恰是往內挖的文學才會深刻。
  杜斯妥也夫斯基在《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中說:「每一個人的靈魂世界裏,都有兩種不同、互相對立的深淵。」
  文學便在展示這兩種深淵的對話與衝突,使人必須正視自己裏面的黑暗深淵,靠自己又跨不過,人會往下掉,同時又有渴望想接近神性,想往上升的那一部分。
靈魂掙扎造成裏面兩個對立面的不斷對話、相爭,到最後如果體貼了肉體,便有了懺悔,這與那些完全謳歌英雄、或完全揭露黑暗的文學相比,更為豐富、深刻。因完全謳歌英雄,就走向造神;只是揭露黑暗,又成了造鬼文學[11],都太扁平,不夠深、不夠廣。
六、中國文學缺少超越語言與神秘的經驗[12]
  中國人注重現世、今生、看得見的世界,沒有明顯的宗教,神的面目模糊不清,所以中國文學裏很少形而上探討,沒有超出經驗、超自然的語言、或與神相交的神秘經驗。很自然地,靈魂裏的辯論與對話也就在中國文學中缺席了。

缺少懺悔意識的中國文學
  劉再複先生提出,從中國文學中很容易看出缺少自我反省這一層面[13]。他列出一些比較:
  話本小說模式:罪在前世,罪不在我,向前世討回夙債。
  譴責小說模式:罪在社會,罪不在我,向社會討回鬼債。
  革命小說模式:罪在敵人,罪不在我,向歷史罪人討回血債。
  傷痕小說模式:罪在時代,罪不在我,向時代討回冤債。
  可以看出中國文學有一個共同點,都把罪惡歸在外在力量,要尋求誰是兇手,誰是罪魁禍首,而未內求己身,尋找人類普遍性的軟弱。作者好像站在一個超然地位,成為法官、局外人、審判者,而非罪人,也不是共同罪惡中的承擔人。中國人不是個很有反省力的民族。
中國文學中解釋人生也傾向淺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報應被用來諷世喻人,讀了好像讀一個教訓,不大有回味深思的空間。比如說那些功成名就後,背情另娶的公子哥,在他心裏原來那份情的分量是怎樣?另娶時有沒有心裏掙扎?很多留白沒有探討就直接跳入說教,缺少一個超越的視角,也沒有靈魂方面的對話。

如何讀懺悔文學?
自白文學
  懺悔文學是探討人的靈魂層面,是屬於靈魂方面的思考,呈現靈魂方面的衝突。然而我們常讀到的懺悔文學,實際上有些應稱為「自白文學」。如傅柯在《性史》裏說到,西方人都是懺悔動物,而且從中世紀開始的懺悔主題,都是性真相的自白,盧梭《懺悔錄》是一例;五四時郁達夫的《沉淪》,也有很多是性方面的自白。
這些作品強調的不是懺悔,而是撕下面具、揭露自身的弱點,惟一的特點是坦白的勇氣,但沒有形而上的衝突與反思,也沒有悔意[14]
懺悔背後的複雜真相
  但在真正懺悔式的文學裏,必須更進一步地分辨,作者懺悔的是什麼?
  在後現代裏,常會顛覆一些我們習以為常的現象,會提出問題:什麼是真正的真相?當作者以為是真相時,是否一定是真相?當故事中的人物在懺悔時,他所說出自己的罪,是否真的是他所犯的錯誤?
  果然,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家柯慈在〈懺悔與雙重思考(Confession and Double Thoughts)〉一文中,提出一個觀念「更深一層的真相(deeper truth)」。他在讀托爾斯泰、盧梭、杜斯妥也夫斯基三人作品中懺悔的部分時,提出疑問:一個人如何能自以為知道自我?當人懺悔時,是一層層往回推他當初犯罪的原始動機與犯罪原因,但這可以成為「一個不斷自我餵養的病,在每一個動機後又發現另一個動機,每一個面具後又發現另一個面具[15]。」
  什麼時候才能觸到真正的真相?在未觸到真正的真相前,談不到真正的赦免。
  比如說在托爾斯泰的《克魯采奏鳴曲》故事中,主角在火車上遇到一個曾經謀殺自己妻子的兇手,向他懺悔他的過往。那旅客說他因為殺了妻子,在法庭上有紀錄、坐過牢。但照這旅客說,他是一個前半生與女人充滿錯誤關係的男人,曾嫖過妓,這使他無法與女人有正常的關係。後來結婚,夫妻倆對彼此又愛又恨,愛的是他們之間的感官快樂,恨的是他們的獸性常戰勝他們的人性。
  後來一位小提琴樂師闖進他們的生活,先生便故意鼓勵小提琴樂師和自己的太太交往。然後隱藏自己的妒意,帶著微笑在旁邊看著他們合奏。直到有一天他離家,忽然嫉妒到受不了便提早回家,果然妻子和小提琴樂師在合奏。他拿出刀就殺,雖然妻子說他們什麼都沒做。
  但當他被送進監獄時,他眼睛忽然張開了,看到過去沒看到的東西。一種道德的改變在他心裏,他說:「如果我早知道,事情就完全會不一樣……,我應該不要結婚的。」這就是小說中人物所說的「真相」。
  後來托爾斯泰被問到時,他居然說自己要表達的是未婚男女不應該發生性關係,人應該學著自然地生活、適度地吃,這樣便會發現禁欲不難。而且人也應該被教導:動物性會使人退化,避孕與餵奶時的性交應停止,守貞比結婚要好。這是托爾斯泰的「真相」,所以他強調主角說的沒錯。
  但柯慈認為在故事中描寫的主角,卻滿心都是淫念,會嘲笑、偷窺或突出男女的肉體。他結婚是為了學到關於性的秘密,但失望了。後來對他太太的懷孕,以及看到太太與樂師的友誼,憤怒于太太的身體不完全屬於他。他把太太故意讓給另一個男人,是想控制他們,但他們並沒有照他所想的去做,因而他失控殺人。這才是故事中呈現的更深一層的「真相」。
  所以一個是主角與作者有意識呈現的真相,其實後面還有他們無意識呈現,卻更深一層的真相。再讀下去,又會有其他版本的真相出現。
  另外一例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白癡》。其中有三幕談到懺悔。各有其複雜和更進一步的真相。第一幕是退職中尉凱勒來找米希金王子懺悔,明明講的是羞恥的事,卻又好像有點驕傲。但當米希金謝謝他完全的誠實,並問為何要向他懺悔,是不是需要錢時,凱勒承認了。這裏開始有更深一層的真相了,凱勒懺悔表面上是為了靈命成長,但後面又帶著借錢的動機,第三個目的則是為了米希金會因為他的坦白而稱讚他。所以懺悔本身有其複雜的心理。
  另外一個人萊伯地耶夫也找米希金懺悔。他和凱勒都解釋說,因為米希金是用人性方式來判斷他們(Judge them like a man)。而且,米希金在此書中就是那個白癡,有簡單的頭腦,像小老鼠,不會把聽來的真話拿來利用。他既不像上帝一樣嚴格,也不像人會為欲望而委屈真理。找米希金懺悔本身就有雙重動機,他們尋求的是饒恕,而非審判;他們要的是基督,而非上帝。
  第三個是在一次宴會中玩講實話的遊戲。另一人物伊波里,在他還沒讀出悔過書前,他的動機已被故事中其他人猜測。米希金猜他是用一種手段,強迫自己實現哲學理念的自殺。另一人羅格辛則猜他是為了說出來後,會讓聽到的人阻止他自殺。這兩個人都看他的懺悔不是為說出實話,而是為了更深的欲望,或者是去死,或是去活。
  但伊波里強調他因肺結核,只有一個月的生命,雖然有人解讀他的懺悔是為了求饒恕或自我開脫,但他否認,他只是單純地想懺悔,這是他臨終前要解決的事之一。他的自殺也是為了證明他有生死決定權,而非荒謬地被決定,他要自己決定什麼時候死。所以他的論點是「人之將死,其言也真」。他希望在死前能傳遞一粒真理的種子,最後會長出偉大的結果。如果他可以在人的腦海裏,種下一個像他這種哲學性的死亡,他的死在這無意義的宇宙裏,也許可以有一點意義。
  但更深一層的「真相」是,說他只剩一個月生命的不是醫生,而是醫科學生。當時聽到他解釋的賓客,也一點不隱藏他們的厭煩,覺得是一個年輕人想贏得注意的搞怪,不相信他真的會做。但他卻覺得他們不是真的不關心,而是想激他真的去自殺。兩邊好像都在賭,看誰下的注高。甚至萊伯地耶夫還拿了一把槍給他,結果他真開槍了,槍裏卻沒有子彈,反而更被別人嘲笑。所以伊波里的理論,人在死前可以說出絕對的真相,便可笑地流產了。
  因此《白癡》裏呈現人的意志,並不能完全帶出真相。即使死前一刻給出的啟示,也可能隱藏有雙重的思考在其中[16]
所以柯慈結論,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中,指出一個人無法不帶有自我欺騙地,對自我說出關於自我的真話。真正的懺悔,不是出於枯燥無味的獨白,或是與自我懷疑的對話,而是來自「信仰與恩典」。只有告解式的懺悔,才能帶來自我的真相[17]。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指出此點的柯慈並不是基督徒。

結論
  懺悔文學可說是文學與靈魂的關係,在懺悔文學中可以發揮幾種功用:
一、懺悔,可創造一個新的自我:
  在懺悔中,我們聽到的是一個人悔不當初,在其中我們可以聽到一個新的「我」在被投射,也可以說一個新的「我」在被創造[18],創造一個內心中渴慕成為的「我」,但存在於過去的時間中。
  但也有些人不但創造了過去的「我」,也真的因此而得到新生的機會,成為一個新造的人,今後可以重新開始。
二、懺悔,可以顯出靈魂的深:
  在懺悔中常有種痛定思痛、悔不當初的味道。寫《老殘遊記》的劉鶚說:「文學的本質是哭泣」,文學的事業就是眼淚的事業。但光哭不構成文學,劉再複說:「淺薄的哭泣會使文學變成控訴、譴責或傷痕文學。不能只是宣洩眼淚、排遣痛苦,而沒有《紅樓夢》中欠淚的罪感與還淚的救贖意義,因此,也難展示人性之深與靈魂之深[19]。」
  所以,真正的懺悔文學要有眼淚,也有還淚;有懺悔情感,也有贖罪過程。
三、靈魂偉大的審問者,一定是偉大的犯人:
  魯迅說:「凡是人靈魂偉大的審問者,同時也一定是偉大的犯人。審問者在臺上舉核著他的惡,犯人在階下陳述他自己的善;審問者在靈魂中揭發污穢,犯人在所揭發的污穢中闡明那埋藏的光耀。這樣,就顯示出靈魂的深。」
  這裏,審問者與犯人是同一位。我們是自我的審問者與犯人,在懺悔中我們發覺污穢,也發覺光明。所以我們在自己與別人的靈魂中,學習所有的軟弱不堪。
  至終,我們一生的軟弱,都成為我們讀或寫懺悔文學的土壤。好比《聖經》中大衛的七篇悔改詩,在眼淚與痛苦中,他創造新的自我,也創造別人。盼藉此文可以開啟一些讀者閱讀懺悔文學的興趣和思考角度。


1:天主教中會友向神父懺悔的儀式。
2Peter Brooks“Troubling Confessions”p.102
3:蜜雪兒、傅柯:《性史》,p.58
4ibid
5:劉再複《罪與文學》,p.120
6:劉再複《罪與文學》,p.57 以下懺悔文學的基本型態,例子解釋許多皆引用劉再複先生一書,讀者有興趣可找書來細讀。並藉此向劉先生致敬。
7:劉再複《罪與文學》,p.74
8: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陀思妥夫斯基的事》,《魯迅全集》第六卷,p.411-412
9:劉再複:《罪與文學》,p.4
10:劉再複:《罪與文學》,p.219
11:劉再複:《罪與文學》,p.148
12:劉再複:《罪與文學》,p.259
13:劉再複:《罪與文學》,p.162
14:劉再複:《罪與文學》,p.205
15J.M. Coetzee”Doubling the Point”p.280
16J.M. Coetzee”Doubling the Point”p.287
17J.M. Coetzee”Doubling the Point”p.291
18Peter Brooks: “Troubling Confessions”p.97
19:劉再複《罪與文學》,p.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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