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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7月31日 星期二


美學系列/國殤 召喚魂魄的歌聲

〈國殤〉像是要提供一種肉身破碎的畫面,讓人更深思考到戰爭的荒謬。所有告別了肉身的魂魄,所有回不了家的魂魄,齊聚在荒原上,像是最深的控訴……
〈國殤〉可能是《楚辭》、《九歌》諸多神話歌詠裡台灣大眾最熟悉的一段。
中學國文教科書裡普遍都選讀了〈國殤〉。透過學校教育、透過升學考試,〈國殤〉的文句自然而然對一般大眾而言比《九歌》其他篇章都更耳熟能詳。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明末清初畫家陳洪綬繪製的〈國殤〉形象,是一全副武裝飲刀自刎的軍士。 
(圖/遠流出版提供)
手裡拿著戈矛武器,身上披著堅硬犀皮鎧甲。戰車輪軸交錯,雙方短兵相接。軍旗遮蔽了太陽,敵人如雲湧來,箭矢紛紛墜落,戰士爭先向前──
青少年時讀〈國殤〉,和那一時代唱「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是連接在一起的。也和學校每年春天帶領學生到大直忠烈祠祭拜陣亡將士連接在一起,祭拜陣亡將士也就叫作「春祭國殤」或「秋祭國殤」。
年紀小,沒有相反或不同的思考啟蒙,文學的閱讀也就不知不覺跟主流政治的政策連接在一起,一般人是無法做更深反省的。
文學上的「國殤」,和「愛國」、「效忠」、「忠君」、「殉國」的觀念牢牢聯繫在一起了。教科書選讀〈國殤〉是那個年代愛國教育的一部分,文學的深層意義如果沒有好的老師解析辯證,學生也難做更深的思考。
因此,年齡大了以後,常常會想:《九歌》如果是兩千年前楚地祭祀儀式中的初民神話,那麼〈國殤〉究竟在祭拜什麼?
用諸神的觀念來看,「東君」是祭拜太陽神,「大司命」是祭拜死亡或命運之神,「山鬼」是祭拜山林中的鬼魅精靈,那麼,「國殤」是祭拜某一位神嗎?或是祭拜為一個國家(或政權)效忠的戰士之魂?還是泛指所有戰爭中死亡的無辜魂魄?
在兩千年漫長的中國歷史中,有一個時代給予機會思考〈國殤〉複雜而隱晦的真正涵義嗎?
教科書自然是一時國策下的產物,然而可以歷久而彌新的文學,可以作為經典討論的美學作品,通常都有遠遠超乎一時短暫政治的更為深沉的人性信仰本質吧。在「反攻反攻」的歌聲逐漸變得荒謬之後,「國殤」作為「效忠」或「陣亡將士」的唯一解讀也似乎要經驗更新的挑戰了。
兩千多年前,楚地民間的祭祀,「國殤」如果是針對二十歲上下為國殉亡的生命,那時的「國」應當說的是「楚國」嗎?
在春秋到戰國的時代中,楚國曾與不同國家發生戰爭,那麼祭誦的歌詞中說的「敵若雲」的「敵」究竟是哪一個國家呢?
比較簡單的推論當然會是屈原時代戰國後期與楚國發生最多對立戰爭的秦國。
傳統儒家文化中,屈原也常被奉為忠君的典範,在與秦的戰爭中,屈原忠於楚懷王,然而他的進諫未被採納,導致他的抑鬱悲憤,最後自投汨羅而死。
那麼〈國殤〉如果作為類似忠烈祠的祭祀之歌,祭祀的「陣亡將士」便應該是為楚國戰死的軍士的亡魂嗎?
但是作為一種美學的經典,〈國殤〉通過了楚的滅亡,一直到秦、漢,一直到宋、元、明、清,政權經歷不同種族的遞變,〈國殤〉仍然被尊奉為經典,經典的內涵意義就隨時代更新擴大,不止局限在唯一楚國的陣亡將士身上。

雲門的《九歌》在舞台上有許多頭戴囚籠、雙手鐐銬的人物造型。
(圖/劉振祥攝影)
比起《九歌》其他諸神的篇章,〈國殤〉不是自然界如太陽、河流等神話的敬畏。「河伯」、「湘君」、「湘夫人」,乃至於「山鬼」都是自然界的神,「大司命」、「少司命」是死亡之神、命運之神,也如同希臘神話的冥府之王Hades,是初民神話裡對掌控生死力量的敬畏。希臘諸神也都不局限在一個政治意義的「國家」神,雅典娜女神是雅典保護神,但也是智慧之神,才能脫離政治,成為西方文明恆久的象徵。
希臘神話中與戰爭有關的是戰神馬斯(Mars),戰神馬斯常發動戰爭,但是似乎並不關心誰贏誰輸,負責戰爭勝利的另有勝利女神(Nike),在一方戰勝時展翅飛翔在戰船上方。
然而〈國殤〉作為神話原型,歌頌的彷彿不是戰神,也不是勝利,戰爭廝殺的場景之後,〈國殤〉最好的句子讓我想到荒涼原野上沒有人收的屍骨,沒有人祭奠的飄飛徬徨的魂魄。
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即使是在讀教科書,青少年時,〈國殤〉這些句子還是給我很深刻的印象。想像著一些沒有頭的身體,或者沒有身體的頭,丟棄在黃沙漫漫的原野上。魂魄飄飛著,頭尋找著身體,身體尋找著頭,他們最大的怨恨好像就是再也回不去了。我不清楚,這些沒有頭的身體要回去哪裡?我也不清楚,這些沒有身體的頭要回哪裡去?
荒原上的無主的魂魄,許多斷裂的身體的殘塊,互相尋找著彼此,然而再也無法完整了。
〈國殤〉的這些超現實魔幻的畫面與忠烈祠的「愛國」、「忠君」可能都沒有關係。
〈國殤〉像是要提供一種肉身破碎的畫面,讓人更深思考到戰爭的荒謬。所有告別了肉身的魂魄,所有回不了家的魂魄,齊聚在荒原上,像是最深的控訴,控訴的對象卻正是「戰爭」,以及鼓動戰爭的「國」與「君」。
不同的「國」有不同的忠烈祠,不同的「君」有不同的「國殤」。
大直忠烈祠祭拜一種「國殤」,東京的靖國神社也祭拜一種「國殤」,美國首都華盛頓特區有越戰紀念碑,當然也是在祭拜「國殤」。
「國殤」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為什麼台灣有人抗議日本首相祭拜靖國神社?靖國神社祭拜日本二戰中陣亡的「國殤」,然而,裡面也包括有三萬台灣兵的魂魄,包括被歸屬於日本「國殤」之內的台灣原住民在戰場上斷裂的頭與身體。
當時台灣是日本殖民地,台灣兵效忠的「國」,沒有選擇,當然就是日本。
「國殤」如果限定在「國」的單一思維下,一定可能會出現極為矛盾的情境。
〈國殤〉在「愛國」、「忠君」的思想操作主導下,包括選讀在教科書中,其實都可能只是政治的手段,遮掩了〈國殤〉作為諸神祭祀之歌的原意。
〈國殤〉如果超越了「國」,才有可能升高成真正對青春生命消失本質上的悲憫吧。
《九歌》的〈國殤〉要作為文學來看待,還是要被局限在政治的教條之中?重新詮釋〈國殤〉會不會是今天島嶼上值得深思的問題?
從文學來看《九歌》的〈國殤〉,或許有比希臘「戰神」、「勝利女神」更深沉的神話思考。
「國殤」不是神,是所有飄飛在荒野上無主的魂魄。戰爭的輸贏與他們無關,朝代的興亡與他們無關,國家的榮耀強盛或衰弱也與他們無關,他們沒有頭的身體無法再發言,他們沒有身體的頭一臉困惑徬徨。
英雄的姿態可能是被假造出來的,〈國殤〉揭發了原野上真實魂魄的荒涼。
明末清初的畫家陳洪綬是經歷過亡國滅族的,明亡曾經出家為僧,還俗後改名「悔遲」。他為《九歌》諸神繪畫的插圖極富現代感,〈國殤〉一篇他繪製的形象是一全副武裝飲刀自刎的軍士(圖一),他的圖像讓我想到「我自橫刀向天笑」,想到「引刀成一快」,想到壯烈犧牲的武士烈士的形象。這是不是《九歌‧國殤》最真實的涵義?
對於一位畫家而言,「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首身離兮心不懲」,這些最動人的句子要如何轉換成視覺的畫面?
雲門的《九歌》在舞台上有許多頭戴囚籠、雙手鐐銬的人物造型,也給人許多「俠士」、「烈士」、「犧牲者」的聯想(圖二)。
這些「俠士」、「烈士」是誰?旁白的語音中有大串名單──有荊軻,有張巡、許遠,有文天祥,有大家最熟悉的辛亥革命的秋瑾、徐錫麟、陸皓東、林覺民,有中日戰爭殉國的高志航,也有台灣原住民對抗日本的莫那魯道。
這些不同時代、不同地區、不同種族,甚至,可能不同政治信仰的「烈士」,被放置在一起奠祭,他們都是「國殤」,如果他們都有為之生為之死的「國」,這個「國殤」之「國」究竟在哪裡?
莫那魯道可能是新的「國殤」,然而我總記得一個卑南族的朋友,喝醉了酒,哭著告訴我,他們部落有多少青年死在八二三砲戰,再也回不了家。我記得他說的一句讓我茫然的話:「我們為什麼跟著唱『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
原野上被遺棄的屍體,都是為一個「國家」無異議壯烈殉亡的戰士嗎?
在回不了家的路上飄飛的魂魄,彷彿有一個卑南青年的身體迷惘地唱著部落的古調?他或許一直不知道他的「國」在哪裡。
日本京都附近黃檗有萬福寺,寺廟住持明清兩代一直是由中國僧侶擔任,二戰期間,寺廟僧侶就發願在戰場上收集遺棄的屍骨,中國的,日本的,韓國的,台灣的──或許沒有人計較他們從何而來,為何死在這裡?僧侶一律收起,焚燒祭奠,骨灰埋在寺廟庭院,立了一塊碑,寫著「怨親平等」四個字。
〈國殤〉的美學意義會是指向這樣一種最終的領悟嗎?
雲門的〈國殤〉緊接著舞劇最終的「禮魂」。一個穿白襯衫卡其褲的青年在槍聲裡仆倒,他的身體被衝出來的一個女子抱住,女子認得出來,是全劇開場時穿大紅衣裙迎神的女巫。「女巫」是母親,是神的附身,是神在人間的代言者,是撫慰一切受苦難者的巨大力量。
女巫抱起青年的屍體,用舞台前荷花池的水為屍身沐浴清洗。
我常常在此時想起林覺民〈訣別書〉裡動人的句子──「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林覺民或許也不是為一個「國」而義無反顧走向殉亡之路。
死去的亡魂紛紛復活了,在一盞一盞油燈的點點亮光裡復活。
在台灣、在日本、在亞洲許多國家的民間,都有放水燈的習俗,佛教稱為盂蘭盆會,中國舊稱中元節,民間相信所有死去的魂魄會出來,與人間一同分享食物。我在台灣各地看過放水燈,也在日本京都渡月橋下看放水燈。一盞一盞的燈隨水流漂去,帶著人間的召喚祝福,所有無主的亡魂都可以被包容,不再有生前的是非,不再有輸贏的計較,頭與身體彷彿可以重新依靠在一起,或許是不同信仰的頭,不同種族的身體,彼此依靠著,期待「怨親平等」的生命理想。
「國殤」的祭奠很容易被政治主導,如果把「國殤」的祭奠還給民間,對天地間一切魂魄有了包容,「禮魂」最終場長達五分鐘八百盞點點燈光的祭奠儀式才有真正寬容的悲憫與祝福吧。

【2012/07/20 聯合報】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