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2年,安敦妮‧布倫塔諾(Antonie Brentano)來到維也納。據考,她是貝多芬那神秘的「永遠的愛人」,那讓他必須遠遠地、卻永遠愛著的女子。她在維也納待了數個星期並足不出戶,因她似乎患了極深的憂鬱症。但貝多芬天天來探望她,怎麼個探望法?進屋,二話不說,他坐下便彈琴。
十年的貝九,甜蜜的重複
唉呀!各式各樣的即興變奏、源源不絕的安慰以音符的型態傾瀉而出!彈畢,他起身便走,不施隻字片語。甜蜜的重複?似乎也算是一種。
1867年,82歲的布倫塔諾受訪追憶,她說:「貝多芬是我所知最良善、最溫柔、最單純、最能將心比心的人。他用音樂將我從絕望的崖邊救了回來。」
每年,一到樂興之時年終首次排練《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時,團員甲:「天哪!已經一年了!」團員乙:「I know it’s going to be even better this time!」其他團員雖沒講出來,臉上卻大大寫著「幸福」二字。
指揮,我,心中又響起《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第四樂章的詞:「汝之善念化解紛爭,破除無謂的對立,四海之內皆為兄弟,凡蒙汝翼輕撫觸。」真的!貝多芬的音樂能醫治人。凡蒙汝翼輕撫觸:演的人、聽的人總逃不掉的。所以,甜蜜的重複,何樂而不為呢?
如果,只有一個我們
晨。寤寐之間但見以下陸離光景:一夥人相約攀岩。挑戰行伍浩蕩出發,只見一條人龍越爬越高…忽地慘叫聲此起彼落,人龍重重摔回地面!轉眼之間死的死、傷的傷。
嚇傻的我奔了上去想要幫忙,卻發現怎麼也插不上手,因為大夥兒已吵起架來,互相責怪。在一片充滿撻伐的「你們」、「我們」、「他們」聲中,夢裡的我卻隱約明白一件事:「如果,只有一個『我們』,會是甚麼樣的光景?」
如果只有一個「我們」,人們不再需要因為國籍不同、血緣不同、語言不同、收入不同、價值觀不同、高矮胖瘦不同而分你我彼此:因我們同是受造之物,共同承擔原罪,卻也分享所有關於救贖的應許。
承受病痛譜出天籟
《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很難「講」。它太大了,不該被框限於任何人的已知裡。知識面的東西您可輕易自行查取資料,以下我能分享的只是我個人的「感覺」。如您不棄,容許我依據這些主觀的感覺形成我詮釋的基礎。
首部樂章,混沌初開,缺少關鍵三度音的「空心五度」神秘地揭開序幕。
貝多芬一輩子為將更美好的藝術帶給世人,咬緊牙關承受各式各樣的痛苦。就彷如希臘神話的神祇普羅米修斯,因從天神宙斯那偷了天火給人類,並將藝術這件美好的事帶給他們、啟蒙其心智而遭宙斯懲罰。宙斯將他鏈在山巔的巨石上,每天有老鷹啄其心肝,吃完又長、長完再被吃,如是者三萬年!
生理上,貝多芬承受嚴重便秘、黃疸、屢發性支氣管炎到耳中金鐵交鳴聲造成的耳聾。這豈不比「純然聽不見」更要痛苦百倍?他需要多麼強大的意志力來克服耳內的巨大噪音以從事作曲?
心理上,他崇尚的民主、自由、平等、博愛與社會公義不斷地灰飛煙滅,他的愛情從來無法兌現,他的內心僅被一個在他筆下被喚作「永遠的愛人」的神秘女子瞭解並呵護,兩人卻不能在一起。
數十年的身心交相煎熬,貝多芬卻譜出一首接一首的救贖天籟,好像普羅米修斯為將藝術之火薪傳給人,甘願受那往復三萬年的開腸破肚。
體驗貝多芬的人生風景
我在第一樂章裡感受到嚴厲、壓迫、暴力、自虐,以及短暫的甜美,總讓我不由得不看見被鏈鎖於巨石、遭棄於山巔上的貝多芬。
第二樂章則讓我想到強迫症患者的書寫或者某些蔡明亮的電影。銀幕中蔡明亮那一比一時間的、絕少剪接的敘事方式大大考驗著觀者的耐性,但這樣的手法實是為了呈現生命的實景。這首詼諧曲也是某種生命實景,它巨大無比、反覆多次,似乎有著發洩不完的能量,感到困惑地繞不出來,只得嘎然而止。彷如一首無盡狂歡、至死方休的「酒神之歌」。
第三樂章怕是對這「永遠的愛人」的最後一封信。4/4拍的第一主題及其各段變奏逐步吐露無怨無悔的柔情及美麗回憶,3/4拍的第二主題則流露無邊無際的憧憬和渴望;兩相合一,我們為他的愛之純切深遠,完全地心碎。而接近尾聲處有兩次「號角響起」,似是主人公驚覺耽溺、亟思振作,然而柔情浩瀚,教人何忍絕斷。
如果世上有所謂Unbearable beauty,一種令人承受不住的美,這樂章便是了。
最後一樂章解決了前三個樂章所提出的所有問題及其辨證不果。貝多芬在前三個樂章的主題,一個個如過眼雲煙般浮現過後這麼說:”Nein!Nicht diese Töne!”(不!不是這樣的聲音!),否定了第一樂章的悲劇性、第二樂章的狂歡,甚至第三樂章的愛情。因為「汝之善念化解紛爭,破除無謂的對立」;因為「地裡昆蟲尚蒙恩慈」;因為「四海之內皆為兄弟,凡蒙汝翼輕撫觸!」而人世間的這些事、個人的苦難,相形之下算什麼呢?
如果,只有一個「我們」…
2011.12.07基督教論壇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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