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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2月2日 星期四

登琨豔蜉蝣建築~蔣勳

(聯副2004-7-30)

去了上海的登琨豔曾經這樣說:『在這座城市裏,如果我出手不能讓焦距對準我的話,我是不會有機會的。所以,我每做一件事,就必須讓它成為一個事件。』



永恆或許是以「蜉蝣」領悟而 來,莊子講短暫的「朝菌」,其實是在講「永恆」.....

台灣有趣的人不多,登琨艷是有趣的人之一。

登琨艷是土生土長的高雄人。大學在屏東農專,畢了業,卻跑去隨漢寶德先生弄建築。一弄三十年,樂此不疲。每次聽他談下一個偉大的計畫,我都無法想像,這個個子矮小的身體裡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夢想?

八○年代,登琨艷在台北搞了一個「舊情綿綿」,轟動一時。

「舊情綿綿」在中山北路三段,一幢舊式的三層小洋樓。登琨艷保留了部分舊建築的牆面、結構。大膽地加入一些現代空間的元素概念。一個簡單的餐廳,樓梯轉角懸掛幾張三○年代黑白的明星照片,留聲機裡反覆著周璇或白光懶洋洋的歌。

登琨艷不是科班正規學建築出身,學院的建築體系好像也很少提到他。但是,在建築領域有一點文化氣息可以引起大家關心,倒還是登琨艷的一些作品。

大眾其實是聽不懂什麼叫「極簡」,什麼叫「解構」的。從西方東拐西抄的形式主義,也都不會真正在社會大眾間引發關心。

但是,登琨艷常常比較具體地把大眾帶進一個空間,這個空間,有新,有舊,有過去的回憶留戀,有未來大膽的實驗嚮往。有很具體的生活內容,有歷史的痕跡,有故事有傳說,又有一點背叛與顛覆,彷彿使人知道張愛玲說的「繁華」或「浮華」,都混淆在一起,變成一種空間裡的心事。

建築沒有「心事」,畢竟是無趣的。

台灣東抄西抄了數十年西方的「後現代建築」,學院體系仍然貧乏,並沒有使建築擺脫「現代」的形式機巧,也無法真正進入「後現代」豐富的人文領域。

登琨艷至少在體制外做了一些令人側目而視的嘗試。

登琨艷好像並不嚴肅,他喜歡玩,他使一個無趣的城市忽然因為他的「玩」開心了起來。

「舊情綿綿」後來在新崛起的忠孝東路四段商圈也開了一家,使八○年代的台北有一點可以回憶的「風格」。

之後,登琨艷走了。

他覺得台北太無趣了。他定居在上海,住在一幢三○年代的古老洋樓頂樓,圓形的窗口可以看到黃浦江浩浩蕩蕩。

他在蘇州河邊改建舊倉庫成為工作室,比八○年代在台北的「舊情綿綿」更大膽,更有風格。

我在台北覺得無趣時會到上海找他,但是聽到他罵台北「無趣」,我又生氣,明知道他說對了,還是生氣。

登琨艷看到了上海的故事,也知道世界各地的人都留戀上海的故事,他就大膽在空間裡把上海的心事留下來,使許多人回憶,眷戀,沉湎。

為什麼台北留不住故事。

為什麼在八○年代試圖為台北尋找心事的人陸續走了?

登琨艷常常穿半透明的絲綢唐衫,裡面透出K.K.的白細棉背心。很奇怪的組合,新不新,舊不舊,但是看一眼總是忘不掉。

登琨艷是有怪癖的。明人小品談到「癖」說得有趣:「人不可無『癖』,無癖,則無情。」

我覺得登琨艷「怪癖」,但每每見到俗不可耐的建築,還是會不禁想念起登琨艷。心裡這樣想:寧可「怪」,不可「俗」。「怪」至少是個性,到了「俗」,則無可救藥了。

是不是隨波逐流的俗者太多了,覺得台灣應該多一點登琨艷這樣的人,敢於特立獨行,敢於怪癖。

登琨艷這幾年做了不少「裝潢」,有婚禮空間,有喪禮告別式空間,有畫展、音樂會的展示空間,也有房地產廣告空間……。這些空間共同的特性是「短暫」,大部分一個早上,或一個晚上就結束了,他稱之為「蜉蝣建築」。

蜉蝣,是朝生暮死的,不會存在長久。

登琨艷真的領悟到這些建築(或所有建築)的「蜉蝣」個性嗎?

永恆或許是以「蜉蝣」領悟而來,莊子講短暫的「朝菌」,其實是在講「永恆」。

四千多年的金字塔,好像是永恆,在天地間,不過一瞬,也只是蜉蝣。

在台北,在上海,登琨艷跑來跑去,忙著「蜉蝣」,他的「蜉蝣建築」也在這消費浮光掠影的都會使人剎那間以為是永恆吧!

登琨艷是敢「玩」的人!他其實顛覆了「儀禮」,也顛覆了「建築」,有一天,他或許會像張愛玲一樣,看著台北和上海,故作憂傷地說:「無論是繁華或浮華,都只是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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