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
讀了聯副三月二十八日顏崑陽的〈哀大學〉,不知怎地,想起了哈利斯(Kevin Harris)《教師與階級》一書。
那本書,批判資本主義教育體系,追究教師失敗(teacher failure)之源。謂教師之所以深感挫折,乃是因為他們一直處在理想與現實的磨石間。教育的理想,是希望教育每一個人,使之臻於完善;可是現實上,學校卻只是一處社會化的機構,國家或社會企圖通過學校,使據支配地位的價值、規範和信念體系,制度化地把人整合進它們那個染缸中。因此,學校一面號稱在從事教育,一面卻根本不關心教育,其主要活動均在促進社會關係再生產。總體態勢,教師生活在這一機構中,怎能不覺沮喪呢?
不幸的是,沮喪的教師並沒有被教育主事者或社會重視,教育部和社會大抵上是「哀教師」。認為問題出在教師不配合、素質太差、不現實、懶惰、保守等等,所以要用更社會化的方法,例如建立競爭機制、提供經費獎懲、強制教師進修等,來消解大學與教師間的齟齬,讓大學能更順利地成為社會化的工具。
顏崑陽的〈哀大學〉,恰好是反過來,批判教育部,以紓解教師之憤。他雖未由此進而反省政府與政策實施此種大學制度的社會因素,但對整個大學結構上的危機,他的描述,實與哈利斯之分析大體相似,更是現今大學教師的普遍心聲。
據我們的看法,大學目前存在的體質或結構危機,在於它逸離了教育的本質,成為社會化的機構。因為是個機構,所以它的法規、制度、系統、科層框架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嚴密,越來越令想在其中優游論道、潛心向學者感到窒息,覺得不自在。簿書期會、法令規章,以及行政組織中的機構行為,比重漸漸超過了我們讀書做學問和教學的時間,要花更多精神去對付。人在組織中競爭洊升,政治化行動,也遠比治學執教更重要。
而又因它是個社會化的機構,因此它反映或深嵌於整個資本主義社會體質之中。大學越來越像個企業,也被期許為企業或認為它就該為企業服務。因為它像個企業,故越來越想模仿企業整併、獨占市場、掠奪資源、計較成本效益等方法來發展。越來越以能「用企業管理經營大學」自詡,而絲毫不以為恥。因為它被期許為企業,故國家與社會一再要求它能具有產出能力,對於社會經濟發展會有貢獻。例如它的研究能協助生產技術創新,其知識可提升企業獲利,其產品(畢業生)可投入企業人力供給之類。大學成為企業之人力培訓基地。不但每年社會上會發表「哪個學校畢業生最受企業歡迎」的調查,各校內部的權力結構和外界聲望,大抵也以學生畢業出路來衡量。因此教育部不只要求各校要輔導學生就業,亦鼓勵大學與企業合作。近日更有一議,居然要設立企業大學,在企業內部開設進修班,逕行授予學位了。
顏崑陽所說,現在的教育,一方面只憑空去想一些法規制度結構系統,而忽略了人;一方面又透過整併及經費分配,把大學產業化商品化,教育部越來越像經濟部之分支,講的就是這麼個困局。在這個困局中,懷抱人文理想的人和學校,當然十分鬱卒。但並非所有人都如此,處此時會,見獵心喜,以為可以火中取栗,或一展其「經理人性格」之長才者,亦不乏其人。把學校當成商場或政界,來此施展其拳腳者,除了教師,還有學生。風氣澆薄,相率於祿利之途。這種風氣,因獲得社會性支持,反而在校園裡勢頭越來越大。大學的理想、人文的精神,漸就澌滅,行將無復孑遺了。
因此,大學是可以唱哀歌了。我自己雖擔任著一所大學的校長,卻不曉得我和我們學校,在這個值得哀輓的時代,還能堅持多久,所堅持的意義又能被社會理解多少,或被大學同道們認同多少?所見之大學環境日漸沉入昏暗沒有光的境域,心情是非常蕭瑟的。故讀到崑陽的哀辭,不免也同聲一哀。但我知道,哀音雖然激楚,迷金醉紙之人恐怕聽聞不著哩。
【2003/03/29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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