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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28日 星期三

從荒謬到崇高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4/5/27
這幾天,我常想到貝多芬的《迪亞貝里變奏曲》(Diabelli Variations)。
在寫下《第三十二號鋼琴奏鳴曲》之後,貝多芬就將創造力轉向弦樂四重奏。之所以還會有這部大作,得從迪亞貝里開始談起。

迪亞貝里是當時知名的音樂出版商,也會寫些作品。為了宣傳自己的出版社,1819年上半年他將自己創作的一首圓舞曲,以「資助拿破崙戰爭所致的孤寡家庭」為由,邀請奧匈帝國境內所有知名的重要作曲家為其寫作變奏,合成「祖國的藝術家」曲集以出版。

如此邀約一出,作曲家們當然樂於從命,還包括想要擠進名單裡的作曲家。不過十八至十九世紀初所謂的「作曲家」,以現在眼光而言,很多只能算是「演奏家」,不過略懂和聲,能夠編寫一些演奏用的華麗變奏罷了。迪亞貝里的邀請名單中,很多都是如此「作曲家」,寫成的變奏也就無法在和聲與對位上有何突破,只是些聽來非常相似的展技曲調罷了—話雖如此,這其中還是有一聽即知的天才,那就是舒伯特。只要兩秒鐘,你就能夠辨認出這是舒伯特,也能夠知道這位作曲家確實鶴立雞群,遠遠勝過其他受邀者。

那麼多人受邀,貝多芬當然也在內。他當時與迪亞貝里已有多年交情,但起初可是拒絕參與,認為圓舞曲主題平庸無奇,實在看不上眼。不過後來,也就是四年之後,貝多芬居然在1832年完成一部具有三十三段變奏的超大型作品:隔年,兩卷本「祖國的藝術家」出版,貝多芬這首變奏曲為第一卷,其他五十位作曲家的變奏則是第二卷。然而貝多芬此曲之後的版本都單獨出版,以《迪亞貝里變奏曲》聞名於世。

起先不寫,最後卻寫了一本,貝多芬在想什麼呢?很大一部分,是給自己找樂子。貝多芬並沒有把旋律作為變奏的主體,而是從主題中最小的元素入手,例如開頭倚音,四度和五度下降,以及重複的音符當成變奏重點。如此寫作,其實是刻意踩人痛腳,拿短處放大來挖苦一番。《迪亞貝里變奏曲》許多變奏,其實是貝多芬在告訴大家:聽呀,迪亞貝里這個主題寫的有多爛呀!

很多證據顯示,貝多芬寫這首作品時,真的「心情很好」,真的作弄人作弄地非常開心。但貝多芬也不會讓此曲只是開玩笑。迪亞貝里的主題在變奏中被提高、戲謔、模仿、嘲笑、駁斥、變形、悼念、踩在腳底但又最終昇華—是的,一如《第三十二號鋼琴奏鳴曲》,在各式各樣的變奏之後,貝多芬讓音樂昇華,到達深邃感人又清澈透明的高妙境界,只要你聽到最後,一定能為那音樂所感動。

而我也在期待,在近日各式荒謬言論齊出之後,台灣能夠等到昇華。

2014年5月27日 星期二

樂聞樂思/從荒謬到崇高

這幾天,我常想到貝多芬的《迪亞貝里變奏曲》(Diabelli Variations)。
在寫下《第三十二號鋼琴奏鳴曲》之後,貝多芬就將創造力轉向弦樂四重奏。之所以還會有這部大作,得從迪亞貝里開始談起。
迪亞貝里是當時知名的音樂出版商,也會寫些作品。為了宣傳自己的出版社,1819年上半年他將自己創作的一首圓舞曲,以「資助拿破崙戰爭所致的孤寡家庭」為由,邀請奧匈帝國境內所有知名的重要作曲家為其寫作變奏,合成「祖國的藝術家」曲集以出版。
如此邀約一出,作曲家們當然樂於從命,還包括想要擠進名單裡的作曲家。不過十八至十九世紀初所謂的「作曲家」,以現在眼光而言,很多只能算是「演奏家」,不過略懂和聲,能夠編寫一些演奏用的華麗變奏罷了。迪亞貝里的邀請名單中,很多都是如此「作曲家」,寫成的變奏也就無法在和聲與對位上有何突破,只是些聽來非常相似的展技曲調罷了—話雖如此,這其中還是有一聽即知的天才,那就是舒伯特。只要兩秒鐘,你就能夠辨認出這是舒伯特,也能夠知道這位作曲家確實鶴立雞群,遠遠勝過其他受邀者。
那麼多人受邀,貝多芬當然也在內。他當時與迪亞貝里已有多年交情,但起初可是拒絕參與,認為圓舞曲主題平庸無奇,實在看不上眼。不過後來,也就是四年之後,貝多芬居然在1832年完成一部具有三十三段變奏的超大型作品:隔年,兩卷本「祖國的藝術家」出版,貝多芬這首變奏曲為第一卷,其他五十位作曲家的變奏則是第二卷。然而貝多芬此曲之後的版本都單獨出版,以《迪亞貝里變奏曲》聞名於世。
起先不寫,最後卻寫了一本,貝多芬在想什麼呢?很大一部分,是給自己找樂子。貝多芬並沒有把旋律作為變奏的主體,而是從主題中最小的元素入手,例如開頭倚音,四度和五度下降,以及重複的音符當成變奏重點。如此寫作,其實是刻意踩人痛腳,拿短處放大來挖苦一番。《迪亞貝里變奏曲》許多變奏,其實是貝多芬在告訴大家:聽呀,迪亞貝里這個主題寫的有多爛呀!
很多證據顯示,貝多芬寫這首作品時,真的「心情很好」,真的作弄人作弄地非常開心。但貝多芬也不會讓此曲只是開玩笑。迪亞貝里的主題在變奏中被提高、戲謔、模仿、嘲笑、駁斥、變形、悼念、踩在腳底但又最終昇華—是的,一如《第三十二號鋼琴奏鳴曲》,在各式各樣的變奏之後,貝多芬讓音樂昇華,到達深邃感人又清澈透明的高妙境界,只要你聽到最後,一定能為那音樂所感動。
而我也在期待,在近日各式荒謬言論齊出之後,台灣能夠等到昇華。
【2014/05/25 聯合晚報】http://udn.com/

2014年5月21日 星期三

VOL.171 兩岸「服貿協議」文化理應搶先

http://artnews.artlib.net.tw/emagazine/140514Vol171

輝煌又內省的英雄號角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4/4/29
史特勞斯的父親法蘭茲(Franz Strauss,1822-1905)是非常著名的法國號演奏家。他曾擔任巴伐利亞宮廷劇院的法國號首席長達四十餘年,也會作曲與指揮,還會吉他、單簧管與中提琴。法蘭茲品味保守,非常不喜歡華格納,可是每當演出華格納的歌劇,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邀請他出馬。「法蘭茲實在是討厭」,這位演奏家不喜歡華格納,而作曲家也不喜歡他,「但他吹法國號的時候,沒有人能夠對他生氣。」
法蘭茲對於兒子日後愈來愈「華格納化」的音樂發展,想必不會高興。但當史特勞斯寫作他的《第一號法國號協奏曲》時,他還只是十八歲的天才少年,也還未沉迷於華格納的魔法之中。這首協奏曲延續孟德爾頌以降的協奏曲寫作,三樂章緊密相連。史特勞斯將法國號的傳統特色,抒情歌唱性質、皇家象徵與狩獵號角,全都融合於此曲之中,樂風古典而洋溢青春朝氣,三樂章又可追溯於開頭的號角主題,是法國號的經典之作。

從小就沉浸於法國號聲響,史特勞斯果然對這樂器瞭若指掌,日後無論是交響詩或歌劇,都把法國號寫得極其動人。「這首曲子的標題叫做英雄的生涯」,十六年後他這樣寫道,「但沒有送葬進行曲。裡面的確有很多法國號,法國號向來用於表現英雄主義。」史特勞斯說到做到,交響詩《英雄生涯》用了八把法國號,一開始就是輝煌的法國號與大提琴之聲,而且的確讓人想到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兩者都以降E大調寫成。

但史特勞斯心中的英雄是誰?嗯,大家都說,他寫的英雄就是他自己。比方說在「英雄的和平偉業」一段,作曲家引用諸多樂曲,包括《唐吉軻德》(五次) 、《唐璜》和《死與變容》(各四次) 、《馬克白》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各三次)、《提爾愉快的惡作劇》與歌曲「暮色中的夢」和「解放」(各一次)—而這些全都是他自己的作品!甚至他還引用了自己的歌劇《昆特蘭》(Guntram) 八次!如此自吹自擂,難怪很多人要罵他不要臉,雖然史特勞斯說此曲的英雄並不是他。

可是再仔細聽一聽《英雄生涯》,就會發現此曲並沒有想像中浮誇:作曲家寫了英雄的敵人和戰鬥(以及勝利),但也寫了英雄的內心世界和徬徨猶豫的苦澀,甚至還用了很長的篇幅來刻劃這些內在掙扎與自我懷疑。國立台灣交響樂團即將在水藍指揮下,和柏林愛樂法國號多爾(Stephan Dohr)合作「英雄號角」音樂會,這也是水藍擔任國台交音樂顧問任內最後一場演出。多爾的超技法國號自然令人期待,而水藍又會在《英雄生涯》裡說出什麼故事?就讓我們拭目以待。

5/3 (六) 1930 台中中興堂

5/5 (一) 1930 台北國家音樂廳

NTSO 英雄號角 音樂會

邁向大師之路的里程碑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4/4/22
和三十二首鋼琴奏鳴曲相比,貝多芬「只」寫了十首小提琴奏鳴曲,而且沒有真正的晚期創作(第十號寫於1812年,鼎鼎大名的第九號《克羅采》則寫於1803年)。雖然略顯可惜,不過這十首奏鳴曲都是傑作,呈現豐富的多樣性,對小提琴家而言實是不朽曲目。也因為只有十首,錄成全集也只需要三或四張CD,相對而言門檻低了不少。近年來愈來愈多小提琴家勇於挑戰錄製貝多芬小提琴奏鳴曲全集,許多知名搭檔也紛紛造訪台灣,帶給樂迷諸多驚喜。
但說這些樂曲是「小提琴奏鳴曲」,其實並不公允,因為鋼琴在其中絕對不只是伴奏,而是等量齊觀的重奏。更何況貝多芬的音樂寫作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鋼琴與小提琴必須討論出一致的詮釋,共同呈現嚴謹邏輯,才能算是真正合於音樂的演奏。簡言之,必須鋼琴與小提琴兩者皆強,還要有良好默契,才能成就傑出的貝多芬詮釋與演奏。

以此觀之,即將訪台演出的樫本大進(Daishin Kashimoto)和列夫席茲(Konstantin Lifschitz),或許是近年台灣所能聽見,最傑出的貝多芬小提琴重奏組合,國內樂迷對這二位想必並不陌生。身為現任柏林愛樂小提琴首席,大家應可常在該團演出中見到樫本大進的身影,雖然很多人覺得這個位子還屈就了他—畢竟樫本大進可是諸多國際小提琴大賽得主,人氣與實力兼具的頂尖演奏家。列夫席茲這幾年在台灣頻繁現身,從巴赫、貝多芬、舒伯特、舒曼、李斯特、蕭士塔高維契等等一路彈來,不但讓人見識到他博古通今的演奏能力和豐富沉穩的詮釋觀點,也讓我們熟悉這位獨特非凡的音樂家,好像他已是我們的老朋友,年復一年陪我們走過春夏秋冬。

而這兩位不到四十歲卻認識二十年,且已搭檔合作十二年的音樂家,不但演出頻繁,最近一同錄製的貝多芬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全集廣受各方好評,現在更要把這國際話題成果帶到台灣,我們又怎能錯過如此精彩的演出?

除了貝多芬,這次他們也要演奏溫暖感人的布拉姆斯《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和內斂深邃的蕭士塔高維契《小提琴奏鳴曲》。期待這個鑽石組合的首次登台,也希望這只是他們未來諸多回訪的美好開始。

4/28 (一) 19:30 台北國家音樂廳

貝多芬:第四、十號小提琴奏鳴曲,

布拉姆斯: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

4/29 (二) 19:30 台北國家音樂廳

貝多芬:第三、八號小提琴奏鳴曲,

蕭士塔高維契:小提琴奏鳴曲

鋼琴大走音 國家音樂廳怎麼了?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4/4/15
本月4日鋼琴家紀新(Evgeny Kissin)來台舉辦獨奏會。演奏非常出色,但作為聽眾,下半場卻聽得痛苦異常,到安可曲簡直不知道在聽什麼。
是的,繼去年發生鋼琴家艾德曼(Sergei Edelmann)和伽佛利佑克(Alexander Gavrylyuk)的大走音事件之後,不到一年,國家音樂廳又發生鋼琴大走音,而且走音到根本難以欣賞的離譜事件。鋼琴當然會隨演奏而走音,但走音到這種程度,大概很難在其他場館找到先例。

這次走音的鋼琴並非新琴,而是舊琴660,而這又暴露出國家音樂廳鋼琴規畫上的另一離奇問題。

三月初王羽佳來台演奏協奏曲,但距排練完到上台前這一個多小時,她在後台竟然沒有演奏型鋼琴可練。找來找去,就只有芭蕾小排練室的一架小型演奏琴(baby grand)。「你們琴房有那麼多琴,為什麼後台連一架演奏琴都沒有呢?」如果音樂廳設備不足,缺少鋼琴,那其實情有可原,但國家音樂廳琴房現有八架可選,還向來以可選鋼琴眾多「自豪」(對比日本Suntory Hall和Tokyo Opera City Concert Hall,兩處大小廳各有兩架史坦威可選,加上一架貝森朵夫;倫敦南岸中心大廳Royal Festival Hall有三架史坦威可選,小廳Queen Elizabeth Hall有兩架,最小廳Purcell Hall僅一架),但排練室卻沒有演奏型鋼琴可供使用,於情於理都很難讓人接受。

上述兩項,其實互為因果。因為被紀新彈到嚴重走音的鋼琴660,正是原來放於排練室的練習琴,現在因故調為演奏琴,結果不但導致排練室沒有演奏琴,也再度發生演奏會大走音事件。鋼琴不好,問題可能出在琴、出在人或出在管理與制度。很顯然這次演奏會大走音事件,場館缺乏專業的規畫難辭其咎。

在國家表演藝術中心成立記者會上,馬總統提醒文化部,「一方面要有世界級的硬體建設,但也要培養世界級的消費人口。」我不知道「世界級的消費人口」要如何定義,但就現實來看,光就如此鋼琴管理,兩廳院距離世界級的硬體建設,實有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巨大的距離。僅是花錢購買,並不能確保演出琴品質良好。兩廳院持續推出節目策劃固然可喜,但若連最基本的設備都持續出嚴重狀況,當務之急,或許應是踏實本分地從頭檢討,就制度或人員審慎並積極思考,扛起演出場館應有的責任。基本做不到卻奢論偉大擘劃,那是務虛而不務實,高談空話罷了。

黑潮‧首演‧美人魚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4/4/8
從周五到周日,本周末音樂和舞蹈各有極其精彩的演出,也皆是台灣初登場。作為樂迷和舞迷,除了興奮與期待,或許還是興奮與期待。
首先,芭蕾舞神西薇‧姬蘭(Sylvie Guillem)要在周六和周日帶來「6000哩外」。這位十九歲即成為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首席舞者的舞蹈家,以百年難得一見的天份、努力和才情震撼世界。我知道很多人兩場演出都買,只是為了多看一眼她那足稱傳奇的腳背。甚至,能夠見到她本人出現在國家戲劇院的舞台,就算她什麼都不跳,對舞迷而言那也是值得—是的,姬蘭就是這樣傳奇的舞蹈家。從芭蕾到現代舞,她一次又一次突破自我,挑戰身體與藝術的極致,證明這世界上只有一個西薇‧姬蘭。當年她離開巴黎加入英國皇家芭蕾,法國國會議員質詢時痛責官員何以讓國寶出走。但姬蘭其實屬於世界,屬於所有愛舞懂舞的觀眾。

無出其右的技巧,加上不可思議的樂感,這次黑潮藝術請來姬蘭現身台北,無論如何請別錯過這歷史性的一刻。同樣不該錯過的,則是國家交響樂團要在周五晚上演出的交響巨作,維也納作曲家齊姆林斯基(Alexander Zemlinsky)的《美人魚》。

這是以安徒生的童話故事發想所寫成的三樂章管弦樂。我第一次聽到《美人魚》的錄音,光開頭就讓我掉眼淚:作曲家究竟有多少說不出的心事,才能寫出這樣淒美哀絕的作品?不只催淚,還有維也納世紀末的旖旎風華,燦爛深情又落寞,旋律更美到難以置信。當然現在因為聽了太多次,我對那絕美樂想已經「免疫」,可是我每次在演講中播放這首作品,聽眾總是嘖嘖稱奇,覺得怎會有如此動人卻又如此「不知名」的創作?

本周五將會是我第一次聽此曲現場演出。還真沒料到,繞了世界一圈,最後居然還是在自己家鄉聽到齊姆林斯基的《美人魚》。但我也不敢想,下一次再聽此曲現場演出,又會是何年何月。無論是姬蘭或《美人魚》,都是必須親至現場才能充分欣賞的藝術,希望大家只要時間許可,都不要錯過如此難得且精彩的演出,給自己目睹傳奇的機會。

4/11 (五) 19:30

國家交響樂團 美聲長號與美人魚音樂會

4/12 (六) 19:30;4/13 (日) 15:00

國家戲劇院 西薇‧姬蘭「6000哩外」

學音樂,學科很重要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4/4/1
最近很驚訝地發現一個其實應該不該驚訝的現象,就是許多國高中的音樂班學生與家長,認為「學科」耽誤了音樂學習。
這裡的「學科」,以現在考試制度而言其實已經非常少,就是國文和英文。但即使就這兩科,很多人還是招架不過來,覺得練琴的時間都不夠了,怎麼還會有時間念國文和英文。

恕我直言,這其實就是練琴時間不夠的原因。如果你沒有那個頭腦去理解音樂,學來學去只是皮毛,當然治絲益棼。不知道自己該練什麼,自然永遠沒有足夠時間練琴。

常常聽見有人「驚訝」於音樂家不能只練琴練唱,還需要廣博涉獵——唉,怎會「驚訝」呢?沒有藝術創作能夠脫離它的時代。不讀拜倫雨果,怎能真正了解李斯特。對法國大革命思潮一無所知,又如何深入貝多芬?更何況,現在「學科」所要求的,甚至不是對音樂史的深刻理解,也不是對文化史的多方研究,只是國文和英文而已呀!中文好,可以和自
己的世界溝通;外文好,可以和全世界溝通。說到底,若對世間事物缺乏興趣,對人不願多所了解,又怎能和欣賞者溝通,透過演奏和人共鳴?倘若如此,又為何要學音樂?

更不用說從早期古典樂派開始,音樂就和語言文法結合。想要深入詮釋此類作品,就必須了解語言,並配合音樂本身的「文法」(和聲、節奏等)。這並不困難,但必須認真思考學習,才能提出有意義的詮釋。如果自己沒有概念,就只能等待老師一個音一個音教,一個句子一個句子指導,那時間當然不夠,而且會愈來愈不夠。

如果國高中階段沒有打下好的語文基礎,甚至到大學階段也不思努力,要說能在音樂理解和演奏上有何成長,實屬天方夜譚。學科和術科學習本來就該合一。這不是為孩子找音樂以外的退路,而是語言能力不好,術科學習其實難以為繼。當然,這世界上還是有演奏者以音樂空泛無物聞名,但這樣的人是靠機運而非能力存在於舞台,我們又豈能教導並指望孩子只靠運氣而非能力?

學音樂並不是學習樂器就好。在這大學音樂科系逐漸放榜之際,希望大家能夠好好思考音樂究竟是什麼,又為什麼要學習音樂。音樂何其美好,卻絕對沒有一般人想像地「簡單」。光是喜愛練琴唱歌,並不能使你成為演奏家和歌唱家。但也正是因為博大精深,音樂才值得我們用一生去努力鑽研,雖然一生並不足夠。

自由自在的鋼琴遊俠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4/3/18
「我對天文物理真的很有興趣,但對音樂也很有興趣。最後還是選擇了音樂,而天文物理就像星雲,宛如遙遠過去的一個夢了。
說這話的,是下周三在台中,周四在台北演奏的鋼琴家布雷利(Frank Braley)。差一點,他就是天文物理學家。要不是「不小心贏了比利時伊利莎白大賽,或許他還會往星空繼續鑽研。

「比賽對我而言,也是遙遠過去的一個夢了。但我非常高興也珍惜,自己能一直活在音樂裡,從事自己所愛的事。我喜歡探索各式不同的音樂,也喜愛室內樂演出,和各領域的音樂家交流。這是我的幸運。

雖然技巧優秀,清潤如瓷的音色更是迷人,布雷利從來就不以炫技為號召。他在比賽就是一湧清流,不和人爭勇鬥狠,而以深刻動人的音樂打動評審。一路走來,他的演奏事業愈見寬廣,現在不僅擔任音樂節總監,還接下樂團指揮工作,獨奏、協奏、重奏、伴奏、指揮、策劃樣樣皆來。說到底,果真是出於對音樂的熱愛,才能讓布雷利左右逢源。他也的確人見人愛,大家都喜歡和他合作,唱片錄音愈出愈多,他卻仍然自在自由,不曾因為名聲而改變。

如何真實表現作品的精神,永遠最為重要。有些作曲家的作品,如果你能把音符良好地演奏出來,即使詮釋有所疏漏,音樂還是大致存在,聽眾也能欣賞。像巴赫與貝多芬這兩位音樂大建築家,他們多數作品皆是如此。即使演奏者詮釋不佳,音樂本身的縝密與結構仍然能讓人理解。但對於舒伯特,就完全不是這樣了!至於德布西,雖然他在譜上的指示總是非常清楚,而我們也當尊重他的指示,但我們還是必須猜想,那些聲音該是什麼樣子,究竟該呈現什麼樣的氛圍與情境,創造出什麼樣的天地。

一年半前首次來台一鳴驚人,這次布雷利二度造訪,曲目從舒伯特、莫札特、貝多芬、史特勞斯、德布西到蓋希文一路排開,讓人見到他優游各家的扎實功力。我格外好奇他的莫札特《C小調奏鳴曲》與貝多芬《悲愴》奏鳴曲:這兩曲本來就有聯繫,處處可見貝多芬對前輩的鑽研與致敬。布雷利想在演奏中告訴我們什麼?是否能夠提出前所未見的新意?兩曲接連演奏,作為聽眾,我們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啟發?

這一切問題,不到現場不會有解答,而布雷利絕對不會讓人失望。

布雷利鋼琴獨奏會

3/19 19:30 台中中興堂

3/20 19:30 台北國家音樂廳

指揮可以有多差?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4/3/11
週五聽了哈汀 (Daniel Harding)指揮倫敦交響樂團上半場的演出,甚為難過與感慨。
這可分成很多層次。就個人層面,倫敦是我學習並居住四年的城市,我也常常欣賞倫敦交響樂團的演出。我想念倫敦,也想念這個樂團,一如我曾在波士頓念書,至今仍然想念波士頓交響樂團的聲音,也支持紅襪隊一樣。離開倫敦兩年多,多麼高興能夠再次見到這個樂團,見到許多熟悉的團員。

但多麼遺憾,居然是在如此不堪的情景下再會。

倫敦交響樂團變差了嗎?或許沒有,畢竟在這種拙劣指揮的帶領下,要有好演出大概也很困難。而這也是我的感慨。

我16年前就聽過哈汀演出了:他22歲,和女高音薛佛(Christine Schafer)合作,指揮逍遙音樂節晚上10點場的荀貝格《月光小丑》 (Pierrot Lunaire)。那時的他真是英國音樂界的新希望。哈汀首次來台是和馬勒室內交響樂團合作,那時的他也還是一個音樂會結束後會馬上在譜上註記演出問題的認真指揮。

但如今的哈汀,40歲不到,卻已經變成一個排練漫無章法,不專業也不敬業的節拍機,我不知道會有哪個指揮,會在排練協奏曲時說:「樂團有一百多個人,很難合,也很難跟,你(指獨奏家)應該要配合指揮,而不是我們來配合你。」而這還是他在巡演前從來沒有指揮過,但鋼琴家已經演出過40遍的協奏曲。

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成功來得太容易,觀眾又太仁慈。哈汀的崩壞不是一朝一夕,但直到這次親眼目睹排練,才知素質可以低落至此。但他仍然是一個被捧出來的「明星指揮」,不少觀眾也就聽信宣傳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演奏得荒腔走板,觀眾仍然給予一樣的掌聲,在這種情況下,又有多少人能夠持續進步呢?

以呂紹嘉/國家交響樂團和里斯 (Dmitry Liss)/北市交的近期同曲演出相比,倫敦交響在哈汀的指揮下,拉赫曼尼諾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的樂團部分表現,連國家交響樂團和北市交的一半都搆不到,而這兩場的確是精采演出。如果周五晚上的聽眾平常也能夠多聽一下國內樂團的表現,就會知道迷信國外樂團是多麼愚蠢的一件事,或許連鼓掌都鼓不出來。

但掌還是要鼓的。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面對一個完全拿不出專業水準的指揮,當晚的獨奏家王羽佳還是完成了演出。只能說,那是在所有難過和感慨中,僅有的一點安慰。

圖窮匕見樂趣多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4/2/25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里森 (Toni Morrison,1931-)的小說《寵兒》(Beloved),寫了一個絕望母親殺害兩歲稚女的恐怖情節:女黑奴柴特從蓄奴州逃跑,到俄亥俄州開始新生活。不料自由還享受不到一個月,就有四個白人男子騎馬前來搜捕。為了不想讓後代繼續承受奴役之苦,柴特決定殺死自己四個幼子。所幸天可憐見,最後只有小女兒受害。
柴特瘋了嗎?是的,大家覺得這媽媽一定瘋了。但莫里森在小說中埋了巧妙的梗,讓讀者知道柴特為何那麼激動。「因為莫里森直稱他們為四騎士」,文學教授佛斯特 (Thomas Foster)在《教你讀懂文學的27 堂課》一書中分析,那是出自新約聖經最後一卷《啟示錄》,預告最終審判即將來臨的「天啟四騎士」:「莫里森大可稱他們為『四個騎馬的人』、『四位馬術師』,或者換個說法:『四個男人騎在馬背上』,然而她卻不這麼寫,反而選擇直呼『四騎士』,這夠直截了當了吧!」

如果世界末日就在眼前,你能不激動嗎?

文學作品引用聖經典故,例子多到不可勝數。但《寵兒》告訴我們,如果作者希望讀者知道其靈感從何而來,那麼作品裡一定會安排「明顯線索」讓大家解題。文學如此,音樂亦然。這次紐約愛樂來台演出林德柏格 (Magnus Lindberg,1958-)《第二號鋼琴協奏曲》。這首作品長達三十分鐘,有樂章之分但無間斷,鋼琴技巧非常複雜。而到樂曲結束前五、六分鐘吧,突然出現一大段艱難鋼琴獨奏,其中右手出現一句似曾相識的旋律,好像來自拉威爾的《左手鋼琴協奏曲》。

隔天請教演出者,鋼琴家名家布隆夫曼 (Yefim Bronfman,1958-),那一段是怎麼回事。「沒錯,那的確是拉威爾《左手鋼琴協奏曲》。事實上林德柏格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就是以拉威爾《左手鋼琴協奏曲》為靈感而寫成的曲子,所以他用的樂器編制和拉威爾那首一模一樣。到了裝飾奏,林德柏格還刻意引了拉威爾的一段旋律,就是要讓大家知道他的靈感來源為何。」

引用典故,或以別人創作為靈感,一點都不奇怪,重點是用得好不好,有沒有道理,甚至有沒有倫理。無論是莫里森或是林德柏格,都在作品裡展現漂亮身手,也透過先前文本帶出更深刻的力量,既是漂亮雙贏,也值得我們欣賞並學習。如果所有創作者都能如此,那也就不會有那麼多抄襲疑雲了。

妙手空空快樂多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4/2/18
挪威作曲大師葛利格 (Edvard Grieg,1843-1907),習慣一邊郊遊,一邊構思音樂。有次他把剛想到的旋律寫在紙上,朋友看了裝作若無其事,過了一會兒卻故意哼出那段曲調。
「你這旋律是哪裡來的?」葛利格大驚失色。「喔,我剛剛想到的。」朋友繼續惡作劇。「天,真是活見鬼!」

說到搶旋律,最著名的例子,或許要算聖桑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對絕大部份的人來說,聖桑 (Camille Saint-Sa?ns,1835-1921)是《動物狂歡節》的作者。對他有較廣泛認知的愛樂者,大概還可津津樂道地訴說他是可和李斯特匹敵的鋼琴聖手、神奇管風琴家和優秀指揮大師。不過在音樂演奏之外,他也是言詞機巧的樂評人;在樂曲創作之外,他又是沈潛博廣的音樂學者。為歌劇譜曲,同時也是詩人和劇作家。走出文藝的領域,他又以天文學家、考古學家、哲學家、旅行家和半正式的科學家令巴黎人眼花撩亂。甚至,他還是對超自然現象頗為熟稔的「靈異學家」!

為什麼聖桑能有如此豐富的面貌呢?因為他是天才。三歲能作曲,五歲便能分析《唐‧喬望尼》總譜,並以神童之名登台演奏鋼琴─而這一切竟都還在他受正式音樂訓練之前!七歲的聖桑已能研讀拉丁文並涉獵專門的科學著作,而他的視譜就連李斯特和華格納都不免瞠目結舌大呼神奇。雖然他最大的問題便是太過天才,把一切事物看得太簡單。聖桑技法完美,旋律、和聲、結構、配器都登峰造極,樂曲在優美外表下卻往往缺少感人的深刻力量。畢竟,有些事還是急不來。

但有些事也是不得不急。鋼琴大家、指揮家魯賓斯坦(Anton Rubinstein,1829-1894)要到巴黎指揮演出,聖桑要寫首協奏曲和他合奏,可算算時間實在不多,一時又想不到好旋律。突然,他從學生作業裡看到一段好曲調,於是就告訴學生「這旋律我拿走了」,然後就變成《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優美的第一樂章第一主題。全曲只花十七天就譜完,到現在也是聖桑最通俗討好的創作之一。

那位旋律被搶的苦主,就是後來鼎鼎大名的作曲家佛瑞(Gabriel Faure,1845-1924)。所以一首協奏曲能聽到兩大作曲家創意,或許不是壞事,整件事也是音樂趣談。可是自己不做功課,卻要求旁聽別人專訪,事後還把別人準備的問題與作家回答內容寫成自己的專欄,那就一點都不有趣了。很遺憾在今年台北國際書展,居然發生如此不堪之事。我想,我們必須好好思考「專業」與「敬業」的標準,更不能丟臉丟到日本去。

笙聲不息慶新年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4/2/11
「古典音樂作曲家」把民俗樂器用於西方樂團編制,其實並不少見。
比方說哈查都量 (Aram Khachaturian, 1903-1978)的《降D大調鋼琴協奏曲》。這位初進音樂院被老師稱為「未經琢磨的鑽石」,於亞美尼亞、亞塞拜然和喬治亞等音樂中成長的作曲家,果然在此曲以自己的方式表現獨創光彩。

《降D大調鋼琴協奏曲》安排了大段鋼琴獨奏,就在發揮亞美尼亞的民俗音樂特色,是「即興的表現,是民歌的源流」。第二樂章更是經過巧手改編,曲調「讓人認不出原本樣貌」的高加索民歌「我的愛人」。如果你手上的演奏版本夠用心費工,你還可以聽到「Flexatone」 (一種內含彈簧,以木球撞擊金屬皮的打擊樂器)的奇特聲響,是一聽難忘的民俗風情。

不過在《降D大調鋼琴協奏曲》中,民俗樂器只是點綴。近半世紀以來我們更看到作曲家以民俗樂器寫作協奏曲,當代音樂的發展和民俗音樂可說緊緊相繫。每當有出類拔萃的民俗樂器演奏家出現,他們一方面以精湛技藝激發作曲家靈感,促使他們為該樂器寫作,另一方面也以自己的知名度,繼續邀請作曲家譜曲,拓展音樂的表現可能與聽眾視野。即將要和簡文彬與國家交響樂團合作的吳巍,就是這樣的演奏家。

吳巍是當今國際樂壇最著名的傳統樂器演奏家之一。許多西方愛樂者因為他而認識笙,也被他的精湛演奏所折服,深深陶醉於笙的音響魅力。他曾和臺北市立交響樂團及臺北市立國樂團合作,這次則要帶來陳銀淑的《u》和黃若的《玄黃》,都是為他量身訂作,各有驚人創意的作品。當然,你必須親臨現場,才能充分體會這兩曲的絕佳效果,直接感受吳巍之所以炙手可熱的獨到魅力。錯過這場音樂會,不只是錯過精采演出,也是錯過當代樂壇最迷人的風景。

喜歡「熟悉」作品的愛樂者,這場音樂會也有兩首拉威爾名作《汪洋孤舟》和《小丑的晨歌》,史特拉汶斯基的《煙火音樂》也令人目眩神迷。環遊世界之後,潘世姬的《大磺嘴隨想》又把場景帶回台灣,緊扣生態環保時事。馬年第一場音樂會,何不就以這場「笙聲不息」給自己一個好兆頭,在音樂裡「步步高笙」呢?



2/22 (五) 19:30 台北國家音樂廳
「笙聲不息」國家交響樂團
簡文彬/指揮、吳巍/笙

成熟而不變老 學習永無止境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4/1/28
前天如果你在台北,無論是台北中山堂柯拉德(Jean-Philippe Collard)和台北市交,或是國家音樂廳薇莎拉茲(Elisso Virsaladze)的獨奏會,都是讓人佩服且享受的演出。對學生而言,更是最好示範—台灣很奇怪。學琴的孩子不少,會主動來聽音樂會的人卻不多。可是這兩位大師,光是「看」他們彈琴就可以學到太多太多,更不用說聽他們的音樂。
薇莎拉茲今年要七十二歲了,卻不見一絲老態。我不知道有哪個超過七十歲的人,能有她的活力和熱情。這次問她生活有何改變,她說:「喔,史克里亞賓是抱著蕭邦的作品睡覺,而我現在可是抱著iPad睡覺。非常先進吧!」—別說七十,我其實沒有見到多少五十歲的人,能像薇莎拉茲這樣,況且她每年都還學新曲目,演奏不斷進步,風馳電掣甚至更勝以往。連她自己都承認,論及「靈活快速」,她現在可遠比以前得心應手。

為什麼會這樣?「彈鋼琴是非常困難卻又非常簡單的事。困難,因為複雜。有太多技巧需要掌握,樂曲變化層出不窮,學習也因此永無止境。但我幾乎每天都有新發現,總會想到新的解決辦法。當我彙集了這些方法,那彈鋼琴就變得很簡單了。比方說,我有時候會要學生就特定樂段練平均。他們怎麼練就是練不好,即使是很用功的學生也一樣。可是如果他們知道如何安排一兩個重音—心裡的重音而非實際上的重音—那段反而就會聽起來非常平均。知道如何看音樂,如何看技巧,用經驗和頭腦而非蠻力去演奏,那彈鋼琴真的很簡單。」—如果你學鋼琴,卻無故錯過薇莎拉茲那神乎其技的演奏,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柯拉德和薇莎拉茲的音色與風格都相當不同,但皆是懂得用全身力道演奏鋼琴的大師。他的新錄音蕭邦《第二號鋼琴奏鳴曲》和《二十四首前奏曲》,就是最好證明。這是去年至今,我所聽過最好的蕭邦演奏,熱情又有智慧,流暢自然而毫無裝腔作勢之態。但為什麼等了這樣久,柯拉德才又發行蕭邦?「我在巴黎音樂院的時候,幾乎都在彈蕭邦和貝多芬。因為老師只教這些,說什麼只要會彈蕭邦和貝多芬,就可以成為好鋼琴家。這當然是錯的。而當年流行的蕭邦風格非常甜膩,我覺得很倒胃口,所以也就很少彈蕭邦,到現在才回到這位作曲家。」我很高興地知道,不只蕭邦,貝多芬也要回到他的曲目。「我從前幾年就開始有計畫地重新研究貝多芬,應該快要到可以出手的時候了,敬請期待!」

我這一代的愛樂者,大概從小聽柯拉德的錄音長大。見到昔日的音樂英雄,至今仍然謹慎謙遜且不斷努力,心裡不只感動與敬佩,更提醒自己應當見賢思齊。一場音樂會或一張CD可以學到這麼多,新的一年,希望大家都能聽到更多好音樂,認識更多好音樂家。

頂尖名家的新年賀禮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4/1/21
在過年前最後一檔周末,台北居然有兩位鋼琴名家造訪,帶來精彩協奏曲與獨奏會各一,可說是最好的新年賀禮。然而可嘆的是雖有如此好機會,兩場演出竟偏偏就排在同一晚,讓人不知如何取捨。看來禮物雖好,最多也只能享受一半。
不知是否為首次來台,但法國鋼琴名家柯拉德(Jean-Philippe Collard)要現身演奏聖桑《第二號鋼琴協奏曲》,絕對讓人翹首盼望。柯拉德音色優美且技巧穩健,在EMI唱片錄音等身,從法國音樂一路到蕭邦、舒曼、李斯特都有傑出成就。他更以佛瑞和拉赫曼尼諾夫錄音引起霍洛維茲注意,兩人成為忘年之交。近年錄製的蕭邦、柴可夫斯基和松貢(Pierre Sancan)鋼琴協奏曲,則證明他寶刀未老。聖桑《第二號鋼琴協奏曲》輕盈優美,最近卻鮮少出現在國內舞台。希望柯拉德的演奏能夠增進大家對此曲的喜愛,進而認識聖桑更多精彩創作。

不能不聽的,還有薇莎拉茲(Elisso Virsaladze)鋼琴獨奏會。2010年她來台灣演奏全場舒曼,對我而言真是紮紮實實的一堂課。先不用說詮釋,光是技巧,薇莎拉茲就示範了什麼才是真正的「圓滑奏」和「非圓滑奏」。她彈得那麼清楚。不只技巧清楚,音樂更是通透。每個句子,都說得鞭辟入裡,令我大開眼界。

只可惜如此驚人演奏,你真的只能在音樂會感受。薇莎拉茲這人特別堅持,多年來只發行自己「未剪接」的現場實況。倒不是說她的錄音有多少錯誤,而是她那微妙豐富的音色,包括澄澈透潤的美感,都很難被麥克風忠實捕捉。如果從錄音評量,你只會得到大打折扣的薇莎拉茲。雖然那還是非常卓越,但和真實的薇莎拉茲相比,幾乎是天壤之別。這次她帶來清一色德奧名家,海頓、莫札特、布拉姆斯和舒曼,我特別期待布拉姆斯《第一號鋼琴奏鳴曲》:這真的不是一首好彈的作品。如何提出強而有力,具高度說服力的詮釋,更是演奏家的一大挑戰。至於舒曼《交響練習曲》,更該欣賞薇莎拉茲的深度解析,相信這會是今年年初最精采的鋼琴獨奏會。

無論最後選擇哪一場,都會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動人演出。也祝大家新年快樂,趁假期好好休息充電,迎接來年更多挑戰與驚喜!

1/24 (五) 19:30

台北中山堂 柯拉德與台北市立交響樂團

國家音樂廳 薇莎拉茲鋼琴獨奏會

其實沒有那麼難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4/1/14
在上周這個欄位中,我引用了指揮家瓦薩里(Tamas Vasary)和小說家納博可夫(Vladimir Nabokov)的意見。前者說「欣賞音樂,靠的是記憶。如果你聽第二句就忘了第一句,那根本不可能欣賞這首樂曲」,後者說「我們不能讀一本書,只能重讀一本書。一個優秀讀者,一個成熟的讀者,一個思路活潑、追求新意的讀者只能是一個『反覆讀者』……我們第一次接觸到一幅畫的時候,時間因素並沒有介入;然而看書就必須要有時間去熟悉書裡的內容。」一個講音樂,一個講文學,都強調記憶之於欣賞「具有時間因素」藝術之重要。欣賞者必須花時間用腦筋,才能真正理解。
這聽起來好像很難。不過實際上,欣賞文學與音樂,並沒有非常困難。文學家和音樂家何嘗不知道自己所面臨的挑戰?所以他們總能提出妙招解決。「到布萊登不到三小時,哈爾便知道他們要謀殺他了。」看到這樣的開頭,你能夠不讀下去嗎?「一首作品,最重要的就是開頭和結尾。」作曲大師布列茲(Pierre Boulez)說了一個所有人都知道,根本不用他說的道理。但要如何實踐地漂亮,可是不折不扣的考驗。小說也好,樂曲也好,許多作品總能在開頭就緊緊抓住你的心,就是要你不得不繼續欣賞。

但音樂和文學畢竟不一樣。好的文學家,文字鋪排必有音樂性。葛林《哈瓦那特派員》中的宴會謀殺場景,節奏調度之精采絕倫,簡直要逼死一票電影導演。好的音樂家,當然也常從文學作品獲得靈感。可音樂畢竟沒有實體形象,愈是抽象,就愈需要強化記憶。因此音樂寫作常用重複,無論是句法的模進或模仿,旋律或段落反覆,都在強化聽者的吸收。當然也有困難的作品,一如困難的小說,但絕大多數作品,無論音樂或文學,其實都不會困難到完全無法欣賞。只要你願意,就一定會有收穫。

「小說就是寫句子,一個句子寫完再寫下一個句子。」聽音樂也是一樣,一秒接下一秒,一小節接一小節,就照著樂曲聽下去,必然會有心得。這世上還有像荀白克《期望》這般的作品,把女主角心頭一念拉長成半個小時的歌劇。那音樂是毫不重複的旋律之流,卻能讓人聽得目眩神迷,是絕世天才的偉大證明。很多人覺得荀貝格艱深,但只要實際去欣賞,就會發現即使是他的十二音列作品,仍然充滿強大旺盛的情感,足以讓聽者被撼動或感動。

新年伊始,希望大家都能多些好奇,欣賞自己之前未曾接觸過的作品。那是最好的心靈旅行,只要你去看去聽。

MC美江福音之歲末省思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12/31
身為古典音樂樂迷,非常吃味但也非常驚喜地,這段時間著實好好欣賞了各式「MC美江福音」remix影片,感嘆台灣音樂人才果然濟濟,幽默與創意仍然走在時代尖端。畢竟,連「美江語音系統」都有人願意耗時費工製作,還有什麼玩不出來的?
可以確定,「MC美江福音」不會隨著風潮過了而退燒,而會成為日後一再被提起的社會學與傳播學案例,學者專家討論的話題。就個人淺見,雖然還是有不少人嚴肅看待,但大多數閱聽人對「從天花板掉下五顆鑽石」,「同性戀是巫術、是靈,靈會轉移,系主任是同性戀所以整個科系都變成同性戀」等說法,看了倒是哈哈大笑。為什麼會哈哈大笑?因為那實在太荒謬、太悖於基本常識。荒謬若到了頂,那就不可能是真的,也就不會對社會或自己造成傷害。大家嘻嘻哈哈跟著喊「斷開鎖鍊」和「燒毀網羅」,也不會把「MC美江福音」和多數基督徒混為一談。

只是若進一步推想,這笑大概也笑得心虛:既然如此福音會被當成笑話,那麼為什麼當有人說教育部的性教育影片鼓勵人獸交,多元成家方案鼓勵近親亂倫和人獸交,甚至人可以和板凳結婚時,還會有那麼多人不經思考就相信這種同樣嚴重悖於常理的事?在這資訊空前豐富又新聞專業崩毀的時代,包括我,許多人都曾因為一時義憤或恐慌,轉發了內容不實的消息。但認錯並不是難事,時時刻刻都可以反省且重新開始。「MC美江福音」其實是很好的警惕:如果繼續麻木不仁,對悖於基本常識的言論或事件不加思考,你我都和影片裡隨之附和的信眾相去不遠。

這樣的事太多了。當某外國樂團來台演出,在有一堆商家贊助,有錢到電視平面廣告鋪天蓋地的情況下,你花了三千五百元,卻只能坐在國家音樂廳最高層最後面的邊角。這樣的事難道不悖於基本常識嗎?大家不去思考錢到哪裡去?贊助這種音樂會,和贊助美江繼續撿她的鑽石,或許分別也沒有很大。另一方面,國內樂團製作歌劇,台前台後那麼多人,最後只賣你那一點票錢。有人花了那麼多經費,賠錢讓你看演出,大家卻還興趣缺缺,對國外樂團(演出也不見得好)又趨之若鶩到喪失判斷,這又豈是荒謬二字所能形容?

「台北市立交響樂團年度歌劇莫札特《狄托的仁慈》,一共花了1829萬8125元,兩場加起來票房只有80萬5810元,整整虧損了1749萬2315元,收入只有支出的2%。」說實話,國內歌劇製作,就算場場賣完也是賠錢,本來就是以社會教育的立場投資。大家利用U-bike,覺得撿了便宜,事實上聽國內樂團的精彩演出,撿的便宜更多。新的一年希望大家都能慎思明辨,阿門。

在音樂廳讀武俠小說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12/24
上一次看到類似情節,是在金庸小說。
上周國家交響樂團邀請古樂大師戈貝爾(Reinhard Goebel)指揮,曲目中原本安排大師力主為真跡的莫札特第七號小提琴協奏曲,並邀請和他合作錄製莫札特小提琴協奏曲全集的名家康岑(Mirijam Contzen)一同演出。不料演出前康岑因病無法來台。樂團幾經考慮,最後選擇年僅十四歲,甫獲德國威瑪國際小提琴大賽首獎的王子欣改奏莫札特第三號小提琴協奏曲。

這不是個容易的決定,但我佩服樂團的眼光。只是樂團或許不知道,王子欣的老師和戈貝爾其實是多年「諍友」。戈貝爾原本主修小提琴,對弦樂知之甚詳,而王子欣的老師對古樂演奏也有心得,兩人意見卻南轅北轍。戈貝爾非常堅持自己的學術研究成果。康岑和他合作的錄音,句法和裝飾音都必須按照他的意見—當然,這份堅持也的確換來好成績,被BBC音樂雜誌選為「二十大莫札特小提琴協奏曲錄音」。但王子欣的老師也是一方權威,兩大山頭互不相讓。戈貝爾願意接受樂團的建議,和對手的學生一起登台,在這件事上不能不說是頗見度量。

但有度量是一回事,演奏方法還是得照他的來。還在歐洲時,戈貝爾就把自己的研究心得直接寄給王子欣研讀。「他一定會要妳照他的方式演奏,比方說這個音要這樣拉」,王子欣的老師在指導時說,「但你就努力學學看吧!」;兩周後在地球的另一邊,「嗯,你老師如果聽到妳如此拉這句」,戈貝爾在排練時說,「大概會心臟病,不過他不在這裡,哈哈哈。」搞了半天,這兩人雖不對盤,卻對彼此路數知之甚詳,又一起為王子欣貢獻心力。而我們年輕的小提琴家也認真好學,像海綿般吸收兩派的奏法與詮釋,如武俠小說裡因緣際會而學到兩家功夫的高手,演出也的確展現面面俱到的大將之風。不同的是王子欣並不用跌落山谷或掉進險坑。她和聽眾,都是最幸福的得益者。

當年卡拉揚邀請十三歲的慕特和柏林愛樂合作,兩年後更錄下莫札特第三和第五號小提琴協奏曲而成為佳話。現在當紅的鋼琴家王羽佳,十六歲就因為替普萊亞與魯普代打,迅速建立國際名聲。音樂旅程是人生長跑,祝福王子欣能夠不斷進步,也希望國內樂團與聽眾能更支持國內傑出音樂家,更給年輕新秀表現機會:畢竟他們是我們最可貴的資產,愈投資愈有收穫,何苦非得捨近求遠呢?

希望與進步的聲音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12/17
每逢歲末,總有各種回顧活動。敝人服務的廣播電台,日前就邀請主持人選出自己的2013年代表字,總結一年來的生活感想。
這下可好,各主持人像是被打翻的馬蜂窩,離奇代表字全數出籠。「假」大概是最客氣的一個:別說不雅字詞了,最後連「鞋」都出來了。眼見無法收拾,代表字選拔變成痛罵大會,電台只好原案作廢,改請主持人選擇對2014年的「期待字或希望字」。畢竟,我們需要祝福。

這是真的,我們需要祝福。看到日月光排放毒水,還有彰化電鍍廢水暗管,「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這句話我不知道還有誰能說得出口。

面對崩壞的大環境,一般人能做的其實很少,所以選起2013年代表字才會選得那麼無奈又悲憤。不過另一個不該忘記的事實是,台灣還是有很多領域在進步。許多出版社即使沒有資源,仍然堅持出好書。在台灣寫作何其辛苦,還是有好一批作家不斷努力耕耘,持續交出精彩成果。如果你是古典音樂的愛好者,這幾年大概最為開心:無論個人或團體,近來都有令人亮眼的好成績,特別是國家交響樂團(NSO),一季一季更上層樓。

樂團就像棒球隊,絕無可能場場好。以我所久住過的城市,無論是波士頓交響或倫敦交響等一流名團,也少不了聽到其荒腔走板的演出。但一個樂團程度如何,是否精進,仍有總體標準而言,一如我們衡量紅襪與洋基。重點是,即使這些名團不是場場好,他們一樣有諸多聽眾支持,一套曲目可以演個兩三次(波士頓交響甚至到四次)。國家交響樂團從歐洲五地與韓國大邱凱旋回來後,演奏是否更上層樓,是否真的值得歐洲樂評那樣忘情地稱讚?12月22日的《辛德密特&巴洛克》音樂會,將是最好的試金石,歡迎大家一起考察。

這套曲目悅耳動聽,包括鼎鼎大名的迪士尼《幻想曲》開場曲巴赫D小調《觸技曲與賦格》,以及辛德密特火辣刺激,演奏難度甚高的交響曲《畫家馬諦斯》。我之所以喜愛國家交響樂團的演出,不只因為他們演奏精彩,更是因為他們不斷進步。而那進步的氛圍總能感染聽眾並提醒自己,台灣還是有人在敬業努力,還是要甩開崩壞時代而持續向前。我也希望NSO能有更多聽眾,大家一起努力,一起參與經驗這個樂團的成長。畢竟,那是代表台灣的聲音。

希望國家交響樂團今後每一場音樂會,都是給愛樂者的最佳祝福。而想要得到祝福,就快去音樂廳報到吧!

12/22 19:30台北國家音樂廳

《辛德密特&巴洛克》音樂會

呂紹嘉指揮國家交響樂團,黃心芸中提琴獨奏。

我們可以輸韓國多少?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12/10
從口香糖起家,到今日縱橫一方的大型跨國集團,韓國樂天(Lotte)集團不只經營食品,事業更跨足零售、百貨、金融、建築、觀光娛樂、酒店、貿易、石化和體育等等,在台灣也相當知名。
但台灣許多人可能不知道,樂天集團的最新計畫,竟是效法日本三得利,要在首爾建造樂天音樂廳(Lotte Hall)。說是效法三得利,樂天還真是做到底。三得利音樂廳(Suntory Hall)以絕佳音響效果而舉世聞名,而樂天集團正是請來三得利音樂廳的建造團隊,要在最新的樂天世界裡打造一座音響效果可以比美三得利音樂廳的表演場館。不只是建造場館,樂天集團更宣誓以每年投入千萬美金的預算,支持樂天音樂廳的營運。

首爾不是沒有演出場地。座位高達兩千五百的首爾藝術中心,更一向以音響效果傑出聞名。座位數達兩千,內部造型又極為特殊的樂天音樂廳,若真能有比美三得利音樂廳的聲響效果,甚至青出於藍,必將成為韓國以至全亞洲最重要的表演場館之一,其營運也會大幅影響韓國音樂演出的面貌。

為什麼樂天集團要花這麼多錢投入音樂廳的建設與營運?一句話,「那是樂天集團對韓國大眾的回饋。」

要說酸話當然很容易,韓國的弊端也少不了,可是光就樂天集團這一點,眼界和魄力實在就遠勝台灣諸多企業與公部門。台灣的企業也不是沒人當傻子,願意出錢出力為藝術貢獻。有個叫新舞臺的場館大家都知道,但新舞臺現在的境況又是如何?等到2015年六月樂天音樂廳落成,日後任何人若回顧亞洲各國表演藝術發展,都一定會把台灣台北新舞臺的境遇和韓國首爾樂天音樂廳拿來相比,而我可以想像歷史會如何記載這一筆。

台灣還是有很多地方不僅不輸韓國,甚至還在韓國之上。雖然沒有數目足夠的聽眾,我們卻仍有非常傑出的音樂家,也有極為傑出的交響樂團。這次國家交響樂團到韓國大邱演出,就以優美音色和過人實力贏得盛讚。但我們是否能像韓國人一樣支持自己的音樂家?大邱是韓國第三大城,卻有自己的歌劇院也定期演出。這在台灣,現在仍是不可及甚至也不可望的夢想。

當下台灣似乎流行做讓後代子孫嘲笑我們的事(雖然還有一個抹黑活動居然以守護下一代為名)。只希望錯歸錯,我們還不致錯得太離譜。

布瑞頓生日快樂!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11/26
前天是英國音樂巨擘布瑞頓(1913年11月22日-1976年12月4日)的百歲誕辰紀念。他不只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更是二十世紀英國的代表音樂家,是無論如何必須欣賞的一代大師。
布瑞頓由母親啟蒙學習鋼琴,五歲就開始作曲,七歲正式上鋼琴課,十歲學習中提琴。小時候的他過得不算特別快樂。這個敏感的孩子,對生活中的許多不公不義,像學校中的霸凌事件或老師的專斷獨行都感憤怒,更讓他日後成為堅定的反戰和平主義者。

他和作曲家布里吉(Frank Bridge)學習,也就讀倫敦皇家音樂院,畢業後就開展作曲事業並認識各類藝術家,同輩詩人奧登(W. H. Auden)對他影響尤大。透過大量寫作,布瑞頓的筆法也不斷精煉,靈感越磨越出,逐漸成為成熟名家。

1937年布瑞頓遇見男高音皮爾斯(Peter Pears)。他們從朋友到戀人,後來更成終生伴侶。回顧他們的交往,其實在1939至1942年兩人同赴美國時,才算真正滋長。當時愛好和平且反戰的布瑞頓,愈來愈不能忍受歐洲的戰爭氣氛,索性移居美國。但1942年當他讀到英國詩人克拉貝(George Crabbe)的作品後,思鄉之情又讓他回到家鄉,也決定以其詩作主題改寫成歌劇《彼得‧格林》(Peter Grimes)。這部歌劇一出手就成為眾口交讚的經典,更使英語歌劇得到重新評價,是劃時代的里程碑。

從此之後,布瑞頓的作曲生涯愈見穩固。1948年起他和皮爾斯創立了愛德堡音樂節(The Aldeburgh Festival),到今日仍然持續舉辦。為了音樂節布瑞頓定期發表新作,1953年的歌劇《比利‧巴德》(Billy Budd)較《彼得‧格林》更上層樓,而1954年應威尼斯雙年展之邀所寫的《碧蘆冤孽》(The Turn of the Screw)更讓人大開眼界。而他於1962年譜下的《戰爭安魂曲》,則是曠世絕作中的曠世絕作。就算布瑞頓只寫下《彼得‧葛萊姆》或《戰爭安魂曲》,他都有資格成為英國當代最偉大的作曲家。

出生三個月就罹患肺炎而心臟受創,長大後的布瑞頓雖然生活規律且飲食節制,到了197年初,心臟問題終於惡化到非進行手術否則難以挽救。趕在1973年開刀前,布瑞頓完成了歌劇《魂斷威尼斯》(Death in Venice)。或許這是他自我投射最深,情感也最濃厚的音樂作品。心臟手術雖成功,右半邊卻輕微中風,導致他無法繼續演出。手術後布瑞頓健康情況大壞,但仍然完成些許傑出作品,終究於1976年過世。雖得到大主教允許可以葬到西敏寺,但這位英國當代最偉大的作曲家,仍然葬在愛德堡鄉間。皮爾斯在布瑞頓過世後又活了十年,繼續主持音樂節並教學,最後依照和情人的約定,和布瑞頓永遠在一起。

在布瑞頓最好的作品裡,我們永遠可以聽見最深刻幽微的人性探索。在這抹黑造謠大行其是,綁架信仰恣行奸邪的時代,我們都該更認識布瑞頓。那讓我們得以反省,也能更認識自己。

這不是我說的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11/19
以下對話出自【當代俄羅斯音樂家訪談錄】(人民音樂出版社,第165頁)。原書是俄文,由學者根納季‧齊平所著。現在要摘錄的,是他與鋼琴家、指揮家、作曲家普雷特涅夫(Mikhail Pletnev)的談話:
齊平:「請問,您平時想過沒有,您在舞台上的外表形象問題?......」

普雷特涅夫:「我看,我還是這樣來回答您的問題。我有這樣一個信念:表演者越好,他的創作水平越高,他藝術中表面化的東西(包括某些『給人印象深刻的』姿勢、手勢和身體大幅度晃動等)就越少。我想這樣表達比較清楚:盡量減少外表動作,盡可能增加內涵。重要的是突出音樂;如果突出了音樂,那還需要什麼呢?可以想像拉赫曼尼諾夫或米凱蘭傑利的演奏姿態嗎?他們在演奏過程中,揮動雙手眼望天花板或做其他動作,難道是為了強調表面的『表現力』嗎?

當前,不知道為什麼,水平相當一般的演奏家卻倍受讚賞,特別是西方,給他們做廣告,為他們在各地組織巡迴演出,新聞媒體對他們是一片讚美聲,安排他們在知名音樂廳演奏。於是,聽眾就開始相信,這些演奏家的確是一流的大牌明星。由此而出現了音樂廳場場爆滿、雷鳴般的掌聲......而成為寵兒的演奏者本人也感到由衷的高興。他們在舞台上實際上是在耍活寶(請原諒,我實在找不到難聽的詞語),演奏期間無所顧忌地做著各種手勢。說實話,他們如此『糟蹋』音樂,簡直讓人不敢正視他們。

再次請您原諒我。我認為,他們這種動作派猶如藝術中的妓女,商業完全代替了誠實和高雅的音樂。是的,是的,音樂被商業所代替。我就是搞不懂,為什麼聽眾(包括很有教養的聽眾)能去聽這樣的演奏呢?」

這真的不是我說的─若是我來說,實在不會像普雷特涅夫說得那麼客氣那麼好。只是普雷特涅夫其實也應清楚,現在音樂會上的「觀」眾就是多過「聽」眾。許多人真的就是想看人耍活寶,再自我感覺良好地宣稱聽了一場音樂會。商業買賣正是王道:包裝上說是純天然,大家也就信以為真,綠意盎然健康愉快。反正一般人也沒興趣去探究作品與作曲家的真意與深意,爛演奏聽了更不會死。以現在的標準,這已經是良心事業。

「最糟糕的是,演奏者心裡想的並不是音樂,而是集中精力自我表現,尤其當有人在這方面助他一臂之力的時候……」普雷特涅夫實在可以當預言家,說不定他已經知道今年金馬獎的得主是誰了。

什麼曲子最難演奏?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11/12
前天訪問了柏林愛樂單簧管首席,才二十四歲的帥哥音樂家奧登薩默(Andreas Ottensamer)。我好奇對他而言,管弦樂曲目中最難的單簧管段落在何處?
「如果論技巧,我當然可以舉出很多。許多現代作品要求之苛,實是不可思議。」奧登薩默舉了一些片段,但最後還是強調:「可尋思一番之後,我還是得告訴你,最難的仍然是貝多芬和布拉姆斯,因為每個音都必須恰如其分,輕重強弱音色明暗,感情表現與句法處理,都必須完美地鑲嵌在作曲家千錘百鍊的音樂裡。他們的寫作無一音無出處,我要知道自己的定位,要努力傾聽團員的演奏,表現自己也要遵照指揮的詮釋,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但也不能因此而保守畏縮,因為那音樂裡實有極其豐富的表現可能。所以想到最後,最難的真的就是貝多芬和布拉姆斯。」

奧登薩默這樣說,會不會因為他來自奧地利音樂世家,對貝多芬有特別深刻的情感呢?九月我訪問純法國組合的莫迪里亞尼弦樂四重奏時,提到類似問題,他們也表示:「無論如何,對我們而言最難的,是必須要琢磨音樂每一細節,每一音符都有詮釋意涵的作品,因此貝多芬從《拉祖莫夫斯基》弦樂四重奏開始的作品都非常困難:我想這是一個分水嶺。從此之後,他的弦樂四重奏就不再能簡單上手,非得努力練習彩排否則無以演出。」即使莫迪里亞尼弦樂四重奏已經成軍十年,且每年都學習一首新的貝多芬,但他們還不敢挑戰貝多芬《第十五號弦樂四重奏》,因為對這種作品,「雖然我們已經成立十年,但還是太年輕了呀!」。

之所以如此,其實就如這些演奏家所言,原因來自貝多芬的寫作。從早期到中期,貝多芬的作曲手法不斷發展,一步步成為音樂中的建築家,還以打造教堂與城堡為業。給他一二個動機,透過各種翻轉手法,貝多芬就可以寫出一首奏鳴曲。每個梁柱,都來自擁有相同動機的磚瓦。演奏者可以從小見大,又能夠由大觀小,可一旦知道樂曲竟是如此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知道每一個音符都必須思考,就不得不戒慎恐懼而嚴肅面對。這也就是為何貝多芬的作品總是試金石。

無論是獨奏、室內樂還是交響樂,無論樂曲如何耳熟能詳,都是艱難的挑戰與考驗。特別愈是耳熟能詳,就愈顯困難無比:演奏一首任何錯誤都會被立即發現,諸多名家大師都留下詮釋見解的樂曲,演奏者壓力能夠不大嗎?

但也正是如此壓力,讓演奏者知道謙虛,在一次次推敲琢磨中精進成長。再聽一次貝多芬,相信你也會有不同的心得,和演奏者一起成長。

西方音樂與東方美學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11/5
有次和鄧泰山搭計程車,收音機傳來古典鋼琴演奏。
「嗯,應該是女性彈的。」用心聽了一會兒,鄧泰山突然這樣說。

若說樂曲有「性別之分」,這話大概聽來不合時宜。但能否透過演奏,而得知演奏家性別?這我其實一直非常好奇。

只是當他繼續聽下去,鋼琴家居然說:「這應該是亞洲人。」

這就讓我更好奇了。不單性別,難道連出身背景都聽得出來嗎?當演奏播完,廣播主持人宣布鋼琴家姓名,果然是亞洲女性鋼琴家之時,我簡直要驚呼出聲了—真的嗎!真的能從演奏就判斷出這些嗎?

那是2010年的事了。當然鄧泰山是極其敏銳的音樂家,可是如果能從聆聽演奏而做出如此判斷,那就表示音樂裡一定透露出某些讓人得以察覺的訊息。這訊息可能是優點,也可能是缺點,但無論差異多微小,只要存在,必然就可察覺。重點是那些訊息是什麼,要如何體會。

三年下來,我也有了屬於自己的心得。比方說上周鄭京和演奏的法朗克《小提琴奏鳴曲》,此曲第四樂章第一主題最後重現時,音樂大致是一段重複後加上尾奏,以一般西方音樂的觀點,這兩段就是循序漸進,最後抵達終點,我所聽過絕大部分的演奏也是如此,包括鄭京和年輕時的錄音。

但當晚的鄭京和卻不然。第一段她的音色極其纖弱細瘦,句尾時值也未拉滿,乍聽之下我甚至以為是失誤(但後面句子又是如此,可見是詮釋設計),可到了後面一段,其音色卻變得飽滿溫暖,音樂更剛健自信。「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這最後一分鐘,鄭京和竟地獄天堂轉了一番,而那微妙的轉折,我非常確信,是東方多過西方的美學。若是我在計程車上聽到如此演奏,我會因為這一分鐘而判斷演奏者是來自亞洲的小提琴家。

「東西方的生活、文化和教育都不同,但我們還是可以把最精緻的想法與東方智慧介紹給西方,甚至是透過西方音樂來介紹。舉例而言,『線條的圖畫』、『無為的意義』、『寂靜的聲音』、『留白的美學』這些非常東方的概念皆能在我的詮釋中出現,而它們也和西方作品配合地極好,彼此沒有扞格。」韓國鋼琴巨擘白建宇曾這樣審視自己的詮釋,而也的確是在這些地方,讓我辨認出他們演奏中的「亞洲特質」。

無論是鄧泰山、白建宇或鄭京和,他們對西方音樂都有非常深刻的鑽研,年輕時也努力爭取西方認可,演奏地像西方音樂家。但我很高興且感謝,到了這個年紀,他們背後的東方文化反而回過頭來豐富了他們的演奏,也讓我們得以見到更不一樣的藝術風景。

以此祝福呂紹嘉與國家交響樂團的歐洲巡迴演出。我相信聽眾能夠從他們的演奏中聽到前所未聞的感受,體會更豐富深刻的文化交流。

鋼琴三重奏的青春饗宴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10/29
「他閉上眼睛,一面安靜地呼吸,一面側耳傾聽弦音和鋼琴的歷史性纏綿。過去雖然幾乎沒有聽過古典音樂,但不知道為什麼那音樂卻讓他的心安定下來。讓他內省,也許也可以這麼說。」
這是村上春樹小說《海邊的卡夫卡》中,青年卡車司機星野先生的喫茶店古典音樂體驗。店主人播放的,是鋼琴家魯賓斯坦、小提琴家海飛茲與大提琴家費爾曼,號稱「百萬三重奏」詮釋的貝多芬第七號鋼琴三重奏《大公》。那音樂最後不只感動,更改變了星野,最後也就改變小說主角的命運。

小提琴、大提琴加上鋼琴,如此組合高低音皆有,弦樂鍵盤齊鳴,又有誰能不被打動呢?「我就是不能忍受鋼琴和小提琴或大提琴湊在一起的聲音...聆聽任何一首鋼琴三重奏對我都是種折磨。」啊!柴可夫斯基的話或許也不無道理:要把三樣各自稱王稱后的獨奏樂器放在一起,光是如何分工平衡,就足以讓作曲家費煞苦心。但挑戰愈大,音樂也愈刺激,不同時代更有不同思考,讓人聽見樂器演奏發展與作曲家挑戰巔峰的軌跡。畢竟愛三重奏的人還是不少,而總是說不寫不寫的柴可夫斯基,最後還是寫了一首鋼琴三重奏,藉由這個痛苦的組合來紀念亦師亦友的長輩。

近來在國際上屢得獎項的傅尼葉三重奏(擔任鋼琴的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張巧縈),首次來台演出,就要端上海頓、布拉姆斯與拉威爾等三大經典。布拉姆斯的三重奏寫得極其縝密扎實,氣勢與內蘊皆宛如交響樂。優美無匹的拉威爾鋼琴三重奏更是極工盡巧。此曲旋律古雅迷人,更成為法國電影《今生情未了》中刻劃三人幽微曖昧關係的主題曲。只是音樂雖美,作曲家設下的技巧卻艱難若協奏曲,全曲構思之妙與音響之奇,足令聽者嘆為觀止,也是所有演奏家的試金石。

「海頓在某種意義上是個謎樣的人…...他生長在封建時代,必須巧妙地為自我穿上服從的外衣,不得不笑盈盈聰明伶俐地活下去……不過只要能用心仔細注意聽進去的話,應該可以聽出其中現代化的自我覺醒懷著秘密的憧憬….例如請聽聽這和音。有嗎?雖然安靜,卻充滿了少年般柔軟的好奇心,而且其中還有一種向內心探索而執拗的精神存在。」不只貝多芬,星野先生也聽了海頓,並且透過音樂省察自己。在傅尼葉三重奏的演出裡,相信我們也能從這些頂尖青年音樂家的詮釋裡,聽到少年般柔軟的好奇心,以及向內心探索而執拗的精神。

11/1 和11/2 19:30 松菸誠品表演廳

不可或缺的幸福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10/22
「在音樂層次上解決詩的問題時,我從來沒有仰賴過知性的手段。心裡真正的聲音,也就是本能,要比知性來得有用。將詩轉化為歌是一種愛的行為,而不是權宜上的政治聯姻。」
這是法國作曲家浦朗克 (Francis Poulenc)談寫歌,而我必須說,他真是說話算話。

這位作曲家才華特高,各類作品都寫,但如果沒有聽過他的聲樂作品,其實不算真正認識浦朗克。他的靈感順著文字,往往都有神來之筆,是德布西之後法國樂壇最好的歌曲作曲家。或許也在聲樂作品中,我們能聽到最絕妙出群的浦朗克。

很多詩大概也真只有他,才能譜成貼切的歌曲,比方說以法國作家阿波里奈爾(Guillau e Apollinaire)五首詩作寫成的《平凡事》:這五首無論在詩意內容或是音樂風格上都變化很大,嚴格說來只能說是五首歌曲的合集。但意象之跳躍,正話反說又反話正說,實在得靠普朗克以天賦本能來轉化。像是〈旅館〉(Hotel),那詩句是這樣寫的:

「我的房間形狀像個籠子。陽光穿過窗戶伸出他的手,但我想抽菸。為了創造幻象,我點燃了我的香菸。我不想工作;我想要抽菸。」

陽光都照到室內了,戶外一片大好,這人卻只想宅在像籠子一樣的房間。浦朗克好友,男中音Pierre Bernac說,這首歌說的是幸福,「慵懶的幸福」。

就是要抓住那模稜兩可與靈光一閃,浦朗克不但能寫人之不能寫,更寫得精采絕倫。而那首〈那就是你〉(C'est Ainsi Que Tu Es),更是許多人心中的最愛:

「你的身體灌注著靈魂,你糾纏的頭髮,你的雙腳追逐著時間,你延展和細語的影子,靠近我的鬢角。那裡,那是你的肖像,那就是你,而我想寫這些給你,好在夜晚來臨時,你或許會相信並且說,我真的了解你。」

美得令人屏息,意念流轉卻又難到叫歌者嘆氣,所幸聽眾不用理會這些技術問題,可以單純享受音樂的遊戲。

「在一個恬靜悠閒的周日早上,打開碩大的真空管擴大機(如果您正好有一台的話),利用熱機時間煮個開水沖杯咖啡,接著再將浦朗克鋼琴曲或樂曲的LP放上唱盤。這真是人生一大享受。的確,或許這只是一種局部性、狹隘的幸福,很可能只有一小撮樂迷才能體會。但我覺得不管這幸福規模是多小,對這個世界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也是浦朗克迷的村上春樹,如此總結自己對這位作曲家的喜愛。今年是浦朗克逝世五十周年,就讓我們多聽一些他的作品,多給自己一點「局部性、狹隘的幸福」吧!

月光‧漫步‧展覽會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10/15
幾年前挪威鋼琴家安斯涅 (Leif Ove Andsnes)到台灣開獨奏會,上半場放了貝多芬第十四號鋼琴奏鳴曲《月光》,下半場則是穆索斯基《展覽會之畫》。他這套曲目我在倫敦也聽過,不過上半場改成貝多芬第十三號鋼琴奏鳴曲。事實上這兩首當年雖分開出版,其實卻是一組 (都是作品二十七),也都被貝多芬冠上「幻想曲風奏鳴曲」 (Sonata quasi una fantasia)。若我們審視這二曲也可發現巧妙對比,確實是該被放在一起演奏的精彩對比。
只是我那時還不曾仔細思考,為何他要把貝多芬作品二十七和穆索斯基《展覽會之畫》放在同一場獨奏會。直到這次英國鋼琴家路易斯 (Paul Lewis)來台演出,上半場一口氣演奏貝多芬第十三、十四號鋼琴奏鳴曲 (以及布梭尼改編巴赫作品與李斯特晚期創作),下半場又是穆索斯基《展覽會之畫》,我才開始真正思索鋼琴家如此規畫曲目的用意。

就第十三號而言,此曲無疑是貝多芬寫作奏鳴曲至此,結構最特別的一首。說是奏鳴曲,奏鳴曲式到第四樂章才以輪旋奏鳴曲式出現。雖有四個樂章,演奏時卻彼此連結,宛如一連續十五分鐘的大型作品,是作曲家晚期實驗的先驅。而此曲動機與音型多前後呼應,第三樂章的旋律主題,甚至直接出現在第四樂章之中。如此樂段相連,主題循環出現的手法,的確是當時寫作幻想曲的通用技巧。而鼎鼎大名的《月光》雖是切割分明的三樂章,首尾樂章一樣在動機與音型,甚至轉調與和聲運用上高度相關,幾乎可說是貝多芬用類似素材所寫出的兩個不同作品,果然都是「幻想曲風奏鳴曲」。

而俄國「本土派」的穆索斯基,即使不用西方寫作標準,仍然在意作品的一致性與完整性。《展覽會之畫》是各音樂圖畫的組合,作曲家卻創造出「漫步主題」貫穿整部組曲。不但使詮釋者能利用「漫步主題」整合全曲,主題更傳神模擬參觀者漫步展示會,在圖畫間一一駐足欣賞的效果。甚至「漫步主題」本身就是一個變奏動機,巧妙隱藏於各圖畫中。從最明顯的〈牛車〉到最不明顯的〈市場〉,或到最後一曲〈基輔城門〉直接入畫,《展覽會之畫》其實是一部「漫步主題」變奏幻想曲。愈是分析,就愈能了解作曲家的構思巧妙,也能知道即使手法不同,貝多芬和穆索斯基的設計仍然殊途同歸。

路易斯是我非常欣賞的中生代鋼琴家,現場演奏往往比錄音更為出色。這次在台灣連演三場,台北台南台東走一遍,希望他能喜愛台灣,台灣愛樂者也能更認識這位傑出的音樂家。

10/23 (三) 19:30 台北國家音樂廳

10/25 (五) 19:30 台東 藝文中心演藝廳

10/26 (六) 19:30 台南 成功大學 成功廳

我們永遠可以更好奇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10/8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是要和《安娜·卡列尼娜》那著名開頭唱反調,但我總覺得每個偉大時代興起的原因都不同:有些真是勵精圖治,有些則全是運氣使然。倒是盛極而衰的原因,若非不可抗力之天災戰禍,那還真是非常相似。
那就是不再好奇。

無論那朝代有多輝煌,一旦覺得自己是文化顛峰,只有別人向自己學習,自身不再需要到處請益交流,那就是開始衰敗的徵兆。畢竟這世界每天在變,如果失去了對未知事物的好奇,自己成為不變的存在,又怎有可能真正面對日新又新的環境?

許多人因為浦朗克 (Francis Poulenc)身處二十世紀,就認為他音樂「現代」,大概不好理解。但浦朗克也和香奈兒身處同一時代,兩人也是好友,怎麼就不說香奈兒的服裝不好理解呢?況且,若真聽了浦朗克,大概也會感覺到,那還真是帶有香奈兒風格的音樂呢!

同理,史托克豪森 (Karlheinz Stockhausen)的音樂,現在大概已被多數聽眾 (如果知道他是誰)歸類成難演難親近的作品,只有專業人士才能欣賞。可是回顧歷史就會發現史托克豪森當年其實是「熱門作曲家」,音樂會場場爆滿,披頭四還把他們的合照放上唱片封面,表示史托克豪森是啟發他們最多的音樂家。如果不先預設立場,直接去欣賞他的創作,其實往往會眼界大開,甚至感到十分享受。

當然,史托克豪森也可能會讓人聽得非常痛苦。只是他的作品,無論如何,聽了絕對不會是白費工夫。有次演講我播放了貝里歐 (Luciano Berio)寫給長號的《模進五》影片 (此曲是音樂加上戲劇)。過了幾周,突然有聽眾來信詢問。「說實話,看的時候實在不喜歡,只想馬上聽完。可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周來最念念不忘,腦中不斷出現的,居然是這首曲子!」

為什麼會這樣?很簡單,因為貝里歐是了不起的作曲家。無論聽覺上是否討好你的耳朵,他的作品都有傑出設計。聽得時候就算沒感覺,你其實也已經中了他的局。

這週末10月11至13日,在台北東吳大學松怡廳有台北國際現代音樂節,10月12日國家交響樂團要搶在柏林愛樂之前,為當代巨擘布列茲 (Pierre Boulez)的《符號》台灣首演。同場演出舒曼《大提琴協奏曲》的名家沃格勒 (Jan Vogler),隔天10月13日居然要在台中中興堂一晚拉完巴赫六首《無伴奏大提琴組曲》。鋼琴家葉孟儒也要在10月8日演奏拉赫曼尼諾夫原始版的《第二號鋼琴奏鳴曲》。那麼多充滿驚奇與探險的音樂會,希望我們能有多一些好奇的聽眾,願意知道更多。

陳必先與2013台北國際現代音樂節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10/1
今年5月陳必先返台演奏李斯特鋼琴協奏曲時,就提到10月會再回台灣參與現代音樂節演出。一轉眼五個月即將過去,她果然說到做到:這是10月11日至13日,於東吳大學松怡廳舉辦,由作曲家李子聲擔任總監的「2013台北國際現代音樂節」!
10月11日的開幕音樂會(新竹交大場10月8日),將一口氣呈現琴摩曼(Bernd Alois Zimermann)的《獨白》和史托克豪森的《咒語》兩部雙鋼琴大作。《咒語》是我一直想聽現場,卻始終無緣相遇的經典。沒想到繞了半個地球,最後還是在台灣能夠親自體驗。陳必先老師和史托克豪森私交甚篤,也和他親自研究工作過《咒語》,是此曲的當代權威。這次和學生湯詩渝一同演出,加上主辦單位特別邀請和作曲家合作三十餘年的荷蘭電子音響工程師Jan Panis助陣,相信必能充分展現《咒語》聲響之奇幻多變。如此組合在台灣現身,無論你對現代作品有無熱情,都該來欣賞一次。

此外音樂節也要演出我極為喜愛,義大利作曲家貝里歐(Luciano Berio,1925-2003)的《模進三,為女聲》(Sequenza No.3 for Woman’s Voice)。貝里歐為不同樂器(含人聲)共寫了十四首《模進》,而這十四曲不但都挑戰該樂器的表現極限,甚至還超越極限,要求演奏家克服作曲家自創的新技巧。當年作曲家為妻子,能唱能演的傳奇歌手芭貝麗安(Cathy Berberian)量身打造《模進三》,演唱此曲不但得有傑出聲樂技巧,表現各種聲樂技法與聲響,還要表現戲劇效果,結果就是聽覺與視覺的精彩加乘,嘆為觀止的絕技饗宴。這次由加拿大女高音Stacey Fraser帶來台灣首演,相信會令聽眾大開眼界。

有名家經典,也有諸多國人新曲首演,當代長笛、大提琴、聲樂、室內樂等專場演奏會,還有演講與討論會,許多演出更是免費入場,甚至還把當代音樂帶到原鄉,到新竹縣尖石鄉新光國小演出。本身是作曲名家的指揮大師沙羅年(Esa-Pekka Salonen),演講時就曾提到自己曾收到八歲兒童的問卷回函,說他對樂團演出的李給堤(Gyorgy Ligeti,1923-2006)作品印象深刻,希望能夠多多聽到李給堤的作品。我非常好奇,屆時新光國小的小朋友們,對於貝里歐的《模進三》,會是什麼反應?

與其說是現代音樂節,不如說是一場朝聖之旅,錯過這次《咒語》,下次又不知得等到何時。希望大家能夠把握機會,珍惜這欣賞經典的聽覺饗宴!

沾光的需要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9/24
或許你是因為倫敦奧運開幕演出,所以才認識阿喀郎(Akram Khan)。但無論是新朋友還是老主顧,阿喀郎周五在台灣首演的「DESH」,絕對值得一看。
從新銳到熟男,阿喀郎一路向前走,以迷人且獨特的舞蹈語言給世人帶來驚奇與省思。這次五度來台,更讓人繼續觀察他的成長。首演後的酒會上,他感謝林懷民的稱讚,更感謝新舞臺的「新舞風」計畫:「現下潮流喜愛多樣與變化,場館策展多是邀請一群編舞家與眾多舞碼,年年排出不同的展覽。像新舞臺這樣能夠真正關注藝術家成長而年復一年邀請,看長不看短,眼光放在持續發展的演出場館與策展單位,在世界各地都非常、非常罕見。真的感謝新舞臺,也希望明年就能回來台北。」

即使像阿喀郎,當年以舞蹈金童之姿現身藝壇,都還格外珍惜如此長年的合作與支持,不難想見新舞臺的可貴。更不用說許多人對於欣賞,其實缺乏耐心。覺得某作家新小說不好,就立刻貼上報廢標籤;覺得某場演奏會欠佳,就斷定某音樂家必然無甚可觀。(這裡也有「層次」之別:對外國作家或藝術家,國人的容忍度倒還比較高,對國內作者或藝術家,耐心卻是低到不行。)當然,餿掉的飯菜,只吃一口也就知道整盤壞去,但要討論一位廚師的功力,或許還得多作觀察。這也就是即使不預期有好演出,除非是一聽即知的從根爛起,我幾乎都聽了一位音樂家的三、四次演奏後,才會真正給予評價。無論喜不喜歡「DESH」,阿喀郎都有令人期待的優點,也值得讓觀眾繼續欣賞,看他訴說一個又一個令人深思的故事。

阿喀郎如此,新舞臺亦然。自民國八十六年成立以來,新舞臺不只是場館,更是精銳的藝文團隊。不只培育出國內諸多傑出人才,也在世界舞台占有一席之地。新舞臺展現了過人的遠見,面對未來,希望主事者也能以過人的視野審視新舞臺。

台灣現在很亂,許多領域都在崩壞。但這塊土地不是沒有希望,許多面向上我們仍在進步。這也是我為何珍惜許多國內音樂家與樂團的演出,願意支持許多年輕藝術家的創作:總覺得就算是死皮賴臉,也要巴著這些持續精進的時刻,好讓自己知道這一切不是徒勞,黑暗裡還能沾上一點光。

希望我們還有時間,能夠一起努力。

盛大與精緻 都可豐富無比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9/17
一般而言,在台灣有兩類音樂作品很難賣:超大型管弦樂和室內樂。
這結論稍嫌武斷,就票房結果觀之卻是事實。前者輸在知名度:超大型管弦樂上演不易,費盡千辛萬苦勞師動眾,最後也只是賠本,那為何要演?但愈是不演,國內愛樂者對其認識也就愈低,甚至根本不知道哪些是大型作品;一般愛樂者大概只知馬勒《第八號交響曲》規模龐大,而這也是拜其標題《千人》之賜。要是了解霍爾斯特《行星組曲》的編制,大概只會瞠目結舌,即使那是如此知名的作品。惡性循環之下,當然就是超大管弦樂曲在台灣愈來愈難上演。

可既然如此,識貨的愛樂者就更該把握機會。像周六NSO開季音樂會要演出的理查史特勞斯《阿爾卑斯交響曲》,若完全按照樂譜指示,竟需要125位樂手演奏!相較於貝多芬交響曲70人左右即可的規模,可以想像演出當下,國家音樂廳整個舞台都將被塞滿!

為何作曲家要用這樣多樂器,要求如此盛大的編制?唉,因為這是寫「阿爾卑斯山」呀!草原花海、瀑布河谷、雲海冰峰,凡此種種,作曲家都以音符描寫,甚至還要寫日出日落和雨暴風狂,陰晴萬象皆備,雷鳴器和風聲機都得出動,可說阿爾卑斯山有多壯觀,樂曲就寫得有多盛大。更精彩的是史特勞斯寫風景也寫人情,這是自然與人文的經典融合,讓人讚嘆也令人感動,不愧是交響樂聖手的顛峰之作。1981年卡拉揚指揮柏林愛樂錄製的《阿爾卑斯交響曲》,成為史上第一張壓制出的CD。或許正要如此具代表性的經典,才能撐得起這劃時代分水嶺的資格吧!

大型交響樂難賣已經很可惜,而室內樂幾乎永遠難賣,更是讓人錯愕。沒辦法,有那麼多人認為學樂器就是學音樂,對自己的演奏都沒有任何概念,又如何去聽別人的演奏,甚至還要彼此合奏合作呢?

可學習永遠不嫌晚。多聽室內樂,實際欣賞室內樂現場演出,絕對能大幅增進對音樂與演出的了解。更何況許多室內樂作品,所要求的演奏技巧其實非常艱深,甚至不亞於協奏曲。以這次要在誠品松菸表演廳演出的法國名團莫迪里亞尼弦樂四重奏而言,所排出的拉威爾《弦樂四重奏》就是難到讓人目瞪口呆的作品。這是最小巧的交響樂,也是最高招的協奏曲,可那美得不可思議的旋律,卻又是一切辛苦的回報。

中秋連假的周末,給自己吃一塊滿足但不會發胖的心靈月餅吧!

‧ 9/21(六) 19:30 台北國家音樂廳 NSO開季音樂會

‧ 9/21(六)、9/22(日) 19:30 誠品松菸表演廳 莫迪里亞尼弦樂四重奏

提貝岡後援會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9/10
倫敦一年一度的逍遙音樂節在昨天風光落幕。論規模,這的確是世上最盛大的音樂節。這也是最平等的音樂節:因為最好的位置,是中間站票區,一場只要五英鎊。
但站票區平等,卻也不平等。如果你身高不高,那就只能看人後腦。

有次我去聽大提琴家伊瑟利斯演出,後方站了一對衣服整齊,五十多歲的日本夫婦,而他們前面正好站了兩個非常高大的英國男人。「既然你們前面還有很大的空位」,日本夫婦旁邊的法國女士,自告奮勇地和前方的英國人討論,「可否讓這位太太站到前面呢?這樣她可以看到舞台,也不會擋到你們。」

沒想到那二人斷然拒絕。站在更前面的我,聽到後面這段對話,索性就請日本太太站我前面。「會穿這麼整齊來站票區,這兩人大概是搞不清楚狀況的日本愛樂者吧?」我心裡想,「他們大老遠來到倫敦,若什麼都看不到,不是很可惜嗎?」

隔幾天我又去音樂會,居然又見到這對日本夫婦。「以前我們都是買座位,但總是很羨慕站票區的氣氛,於是今年改買站票來體會一下,沒想到卻常常受氣。」整季音樂節,日本太太說,就只有我和那位法國女士,以及一位俄國科學家,曾經幫過他們忙。過幾天他們邀請我們一起晚餐,大家也高興地參加。

原來這對夫婦不是觀光客,而是在英國開語言學校和發行日文報紙的企業家!從此之後,我們就常聚會或一起聽音樂會,特別是聽一位法國鋼琴家的演出。因為那位法國女士,有位比她小很多歲的堂弟,不僅得了隆提博大賽冠軍,這幾年更因和一位俄裔英國小提琴家合作而大獲好評。

她的堂弟就是提貝岡 (Cedric Tiberghien),而那小提琴家當然就是伊貝拉吉莫娃 (Alina Ibragimova)。他們搭檔之後勢如破竹,演奏邀約與錄音發行持續不斷,短短數年內就有驚人成果。我在倫敦念書期間,剛好是他們搭檔之始,可說一路看著他們成為國際明星。加上意外認識了提貝岡的堂姐,音樂會自然能去則去,一行人成了「提貝岡後援會」的倫敦分部。

離開倫敦快兩年了,許多歡樂時光仍歷歷在目。下周三提貝岡和伊貝拉吉莫娃就要首次來台,在國家音樂廳演出全場貝多芬小提琴奏鳴曲,包括膾炙人口的《春》以及難得可聽現場的《第十號小提琴奏鳴曲》。雖然「後援會」成員不在身邊,但我知道我會和還在倫敦的時候一樣,在台下靜靜欣賞他們的演奏。

9/11 (周三) 19:30 台北國家音樂廳

伊貝拉吉莫娃和提貝岡二重奏之夜

脫胎換骨的提琴巨匠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8/27
我很為卡瓦科斯(Leonidas Kavakos)高興。
在倫敦念書四年,總是盡可能去聽音樂會。由於選擇實在太多,所以必須取捨。在小提琴方面,只要是哈查特揚(Sergey Khacharyan)和卡瓦科斯的演出,我幾乎沒有一場錯過。這兩人分屬兩個世代,但我都非常佩服,相同的則是銅牆鐵壁的精湛技巧,以及認真用心的音樂詮釋。

想了想這幾年聽過的卡瓦科斯,光是協奏曲居然就有布拉姆斯、巴爾托克 (第二號)、貝爾格、康果爾德、西貝流士、德佛亞克和蕭士塔高維契 (第一號),每場都很精彩。倫敦南岸中心曾經邀請他擔任駐點藝術家,那幾個月著實聽了卡瓦科斯好些演出,獨奏、室內樂、協奏曲應有盡有,也確實面面俱到。雖然不見得每場音樂會都有驚奇,但要說失望,以其強大技巧與凝聚詮釋,倒也很難出現。近年來他在SONY錄下孟德爾頌《小提琴協奏曲》和兩首《鋼琴三重奏》、莫札特五首《小提琴協奏曲》,最近又在DECCA新發貝多芬《小提琴奏鳴曲》全集,儼然是實至名歸的當代小提琴巨匠。

不過,今年45歲的卡瓦科斯,名聲其實該來得更早。

他絕對有資格。18歲贏得西貝流士大賽冠軍,21歲連得紐約瑙伯格和義大利帕格尼尼大賽冠軍,早在二十年前,卡瓦科斯就有精湛過人的演奏實力,錄音更是許多行家的私心最愛。唯一阻擋他的,其實是他自己──的臉。

說也奇怪,年輕時的卡瓦科斯,留著希臘人的小鬍子,看起來竟比現在還老。或許經過高人指點,現在的他像是參加了電視實境節目,髮型鬍型脫胎換骨大改造,從地中海大叔變成帥氣型男。

本來就技藝皆優,現在連外表都跟著變優,卡瓦科斯果然在這十年快速竄紅。可喜的是,他的音樂仍然誠懇用心,年復一年不斷精進。只是回想卡瓦科斯這二十年來的發展,還是讓我不免感嘆,就算是實力堅強如他,在這愈來愈重視外表的世界,還是得先改頭換面,才能得到更多邀約。至於那些連外貌都無法可改的,真的還能以才華和努力開創出一片天嗎?

不多想了。卡瓦科斯這次首度於台灣舉辦獨奏會,曲目精彩無比,還包括非聽現場不可的雷史畢基《小提琴奏鳴曲》。希望愛樂者都能趁此機會認識這位當代名家,而卡瓦科斯也一定不會讓聽眾失望。

●9/1 (日) 14:30 台北國家音樂廳 卡瓦科斯小提琴獨奏會

遲來八年的鋼琴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8/20
上周六我到位於民雄的嘉義縣表演藝術廳,聽了一場特別且感人的音樂會。
說是特別,在於民雄這座場館雖不是專為音樂會設計的複合型表演廳,但既有音樂會功能,就應該備有演奏型鋼琴──如此理所當然的設想,竟要表演廳完工後八年才能實現。之前每遇鋼琴演出,還得另外設法商借,想來簡直不可思議。

說是感動,在於這好不容易出現的演奏型鋼琴,最後也是靠嘉義子弟,企業家李麗裕先生捐贈。知道家鄉仍然窮困,李先生又捐了近五十架直立式鋼琴給嘉義縣諸多國小,希望學生能夠更接近音樂,多欣賞藝術。那天音樂會的氣氛也的確溫暖,滿是濃厚的鄉土人情。

為什麼是捐鋼琴?為什麼要這樣重視音樂?附庸風雅,非常簡單。要有格調,卻很困難。

「衣食足而知榮辱」,這話並不完全真切。許多經濟狀況不那麼優渥的人,一樣過著有格調與品味的生活。因為格調品味並不一定來自見識,而是來自修養;而修養來自德性與知識,和金錢無關。親近藝術,讓人了解自己,也幫助自己增加知識,厚實修養。有教育且有修養,又有什麼是不能改變的?

此外,任何人都可以喜愛音樂,即使是所謂的古典音樂。那天曲目有蘇顯達教授演奏薩拉沙泰的《流浪者之歌》。上次聽他拉這曲,我才國二,一轉眼就二十一年過去了。可是當年那場音樂會,許多片段我仍然清楚記得,印象最深的則是克萊斯勒《中國花鼓》,那跳弓拋弓的樣子,還真是我對小提琴演奏最初的美感經驗。唱片中有無數不朽經典,但現場還是無可取代。多支持國內音樂家,欣賞他們的音樂會,和這些音樂家一起成長,真的可以有很多美好回憶。就在這個周末,雲門要到嘉義縣表演藝術廳演出《如果沒有你》,相信那也會為很多孩子種下永生難忘的美感體驗,在往後的日子裡和他們一起舞動人生。

愈是物質條件不佳的環境,其實愈需要藝術。希望這架演奏型鋼琴只是一個起點,未來嘉義縣能夠有更多精采的藝文活動,也希望有愈來愈多的企業家能夠投入教育與藝術公益,而不只是把金錢花費在莫名其妙的高價昂貴演出。

村上春樹買碟指南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8/13
很久沒買馬友友的錄音了。
我小時候很喜歡馬友友,買了他不少錄音。他的早期演奏多也青春洋溢,聽來甚為精彩。知道他要來台演出,非常興奮地前往,果然第一首史特拉汶斯基《義大利組曲》就拉得炫目無比,看得我目瞪口呆。

但如此喜愛卻沒有持續太久。國三時,有天在朋友家聽到史塔克(Janos Starker)的演奏:雖是不熟悉的曲子,聽來竟若當頭棒喝──原來音樂不是得做得滿才是好,原來節制句法和謹慎揉弦,一樣可以有豐富情感(而且品味更好),原來真正有話要說的演奏,一聽就知道言之有物,而不是沒事在那邊唉聲嘆氣。

從此馬友友在我心裡就失去他原來的地位。後來我又去他的音樂會:當然還是精彩,但有幾首拉得實在和錄音中的同曲演奏有天壤之別,而且是壤組而非天組。這讓我驚覺錄音和現場可以有多不同,即使客觀而論,馬友友仍是技巧名家。

後來馬友友又不斷「自我挑戰」,錄製各種不同音樂,從阿根廷探戈到電影配樂,簡直無役不與。唉,那些專輯雖然很多還得了葛萊美獎,但我實在沒有聽第二次的興趣。其中的音樂表現是那麼膚淺空洞,就像把菜加了醬油就宣稱自己會做中國菜的廚師,根本毫無品質可言,絲路計畫更是惡俗。好幾次因為廣播選曲需要,我又把馬友友的專輯拿出來欣賞,聽完之後還是覺得,自己既然已經犧牲了時間,又何苦要拉聽眾一起陪葬?這種音樂品質,連播都不能播。

至於後來馬友友又錄了什麼,我再也不關心了。我在倫敦還是聽了他幾次現場,傳統曲目拉得相當敷衍。可是當他為某大提琴協奏曲作世界首演,卻又展現精準出眾的技術和流暢洗練的樂感。可見他功力仍在,只是掌聲來得太容易,自己也缺乏紀律。但要我再去買他的錄音,大概不可能了吧!

不過最近讀了村上春樹的《給我搖擺,其餘免談》中討論古典爵士皆擅的小號名家馬沙利斯(Wynton Marsalis)那章,卻意外讓我改變了想法。村上說:「說到(馬沙利斯)教人納悶的專輯,最好的例子可能要屬完全讓人參不透的《夜半藍調》(經典時間第五輯);因為這張專輯實在是無趣至極。由於它實在是無趣到了任何專輯皆難以望其項背的地步,因此也成了我珍貴的午睡背景音樂之一(另一張是馬友友與克里夫蘭弦樂四重奏合作的《舒伯特C大調弦樂五重奏》)。」

我想我不會去聽馬沙利斯的《夜半藍調》,但馬友友的《舒伯特C大調弦樂五重奏》顯然是居家良伴。畢竟夏日炎炎,音樂品質雖重要,也實在需要照顧自己的睡眠品質。

於是多年之後,我終於又要再買一張馬友友。

你我相逢在暗夜的海上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8/6
大家都說,那是個極其好看的少年。
喜歡他的人,總稱讚那張俊美有朝氣的臉,就連討厭他的人也是。雖然一緊張一氣憤,少年就口吃難言,結結巴巴話說不清。但那又如何?沒有人完美無缺,可貴的是他真誠善良熱情樂觀,天光帆影下更顯燦爛。他叫比利,甲板上的小太陽。

過世二十八年後,人們才從《白鯨記》作者梅爾維爾的鐵盒裡,發現小說《比利巴德》 (Billy Budd)手稿。老練又曖昧,惜字卻如金,或許那是名家寫手送給自己的禮物,我們沾了光,在這四萬字的小說裡見到汪洋蒼海,以及比海還深的無底地獄。

「廢話,我當然聽到了。他們以為我聾了嗎?還是昨天才出生?難道我對人和人的弱點一無所知嗎?我不也是在這充滿恨意的世界上學習,在這艘船,這艘該死的船上嗎!」亂世可怕,人心更黑,兵變多有所聞的戰時,人權可是不可言說的禁忌。比利開心揮手和舊船「人權號」告別,天真話語聽來卻成了謀反的暗喻。「給我弄亂他的吊床,打翻他的湯!」,教官克剌格特瞳孔染著陰狠的蟹青,像條石縫海鰻般窺伺盤算。

都說改成歌劇難度太高,卻又再度證明作曲家的天才。或許只有布瑞頓(Benjamin Britten),才能完美寫下純男聲的凶險船航。你我相逢在暗夜的海上,想要生存得會黑話文法。軍隊當然不是黑道。試盡手段僅得徒勞,克剌格特索性誣告比利謀反,卻被失語少年一拳擊倒,失足觸頭而亡。目睹一切的艦長知道比利無辜,嚴峻形勢卻讓他昧著良知。

管弦如迷霧又如暴雨,但真正可嘆且可怕的,則是從耳膜鑽進又貼著皮膚,聲響裡蝕骨摧心的海風呼號。無從解釋,亦無來由的惡無形無影,纏上制度卻是狼牙鐵爪,混著腥銹在權力的頸後搔刮。梅爾維爾筆鋒模稜兩可,結尾混沌難明,作曲家卻自有心證。當老船長回憶過去,無論歌詞唱什麼,那音樂都讓你知道,救贖永遠不會來到。

這不是一部「好聽」的歌劇,卻總讓人看得淚濕衣衫。狹窄船艙外面就是寬闊海洋,可人類總學不到正面的榜樣。梅爾維爾的鐵盒方能打開,我們卻一而再再而三容忍魯莽滅裂的黑箱。「上帝祝福你。」絞刑台上,美好少年的遺言仍是祝福船長。誰知道呢?《比利巴德》,說不定很快就是你我也得去演一趟。

普羅柯菲夫的小插曲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7/30
由於眾所周知的不幸,這幾天身邊幾乎所有男性友人,又都聊起當兵生活。
當年受訓完下部隊前,教官說,永遠不要吹噓過得有多苦,因為軍隊裡永遠有比你辛苦的人;但要是過得輕鬆,也別有罪惡感,因為永遠有比你還逍遙的兵。

謹記這一點,好好活著就是幸運。

雖然果不其然,「平時不當參一四,戰時不做參二三」,後勤官和小兵比,實在累多了。但若重新選擇,我還是會去考預官。原因無他,我實在不能沒有音樂。忙就忙吧,至少我得聽到音樂,而且是自己可以選擇的音樂。幕僚辦公室裡,好像就我一人特別喜愛音樂,沒人和我搶唱機,現在想想也真是幸運。

「後官,這是什麼音樂呀?」

我在台東某陸軍砲兵營服務。來這裡的,戶籍多在花蓮台東屏東高雄,也很多原住民。那天一位原住民業務士,難得問我在播什麼。

「這是普羅柯菲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第三樂章,你喜歡嗎?」

「很喜歡耶,這音樂好有趣喔!哈哈!」一邊笑,他跟著擺出一些滑稽的埃及壁畫姿勢,大概覺得這曲子很有異國情調。

「啊,怎麼沒有了!」「這只是一段小間奏,連接前後兩個主題之間的過渡。你聽這第二主題,不是很優美嗎?後面第一主題重現時,那可夠炫呢。」我快轉到樂曲結尾,但很明顯,這位弟兄最喜歡的,就是那段素材再也沒出現過的小間奏。「為什麼作曲家不繼續寫這個旋律呀?」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一轉眼就是四年後,我在香港訪問鋼琴大師阿胥肯納吉,「我想是因為第二主題太美了,普羅高菲夫想多鋪陳一些,不讓聽眾一下子就聽見,所以設計了這個有趣的小橋段。雖然音樂上是停在這裡等,卻是使後面的風景顯得更美麗。」

由於眾所周知的不幸,這幾天我又想起這段往事。或許普羅柯菲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第三樂章那三十小節,其實正是服役註解。如果不想讓這一年十個月成為生命中的浪費,往後就得努力活得更精彩─前提是你得活下去。

但我還是常常想到那位已經不記得名姓的弟兄,營辦公室裡跳的那段可笑埃及壁畫舞。前後何其多精彩旋律,他卻只愛這一段小插句,手舞足蹈地那麼開心。在那三十小節裡,沒有「古典」也沒有「現代」,所有標籤都被拿下,那就是一段聽了讓人發自內心快樂的音樂。如果他願意繼續聽這類作品,不是莫札特也不是貝多芬,普羅柯菲夫就是他的入門曲。

而能有這一番體認,或許我也向兵役制度,討回了些許屬於自己的什麼吧。

風雨華格納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7/16
繼簡文彬的《女武神》第三幕,和在音樂廳半舞台形式的全本《尼貝龍指環》之後,國家交響樂團這次推出劇院版《女武神》,完整呈現華格納的精采樂劇,本來就讓人期待。只可惜劇場內狂風暴雨,劇場外也雨暴風狂,周五晚上的演出因為颱風而忍痛取消,也因檔期等因素而無法彌補。
面對這個遺憾,音樂總監呂紹嘉與國家交響樂團工作團隊,數小時內策劃出「NSO《女武神》抗『蘇力』專場沙龍音樂會」,由音樂總監呂绍嘉率國內外聲樂家演出《女武神》精彩選段,並舉行「獨一無二」的演出者簽名會。可嘆當節目單、妝髮、字幕、鋼琴、椅子等等全都備齊後,又傳來周六台北繼續停班停課的消息,沙龍音樂會也只能取消。「我從來沒有這麼失落過」,樂團執行長的話,其實也道盡許多樂迷的心聲。

但我知道,至少有一個人會開心。

「時至今日,這種研究與附帶學習,讓每個人都先去賺錢,再用這個錢來接觸藝術的方方面面,然後人們就覺得他懂藝術了:不論如何,我們可以問問藝術家,這些藝文愛好者中的絕大多數,是否真的可以理解他最深刻的用心處,相信他只會發出一聲長嘆來作為回答。但如果他思索到絕大多數的大眾,都因為現存社會體制各種不利條件,被阻擋在理解現代藝術與體會其精妙的兩扇大門外,那麼今日的藝術家就必須自覺到,他的整個藝術創作,就根本來說,只是一種自我中心主義的利己生意;他的藝術,從公共生活的角度來看,不過是一種昂貴又膚淺的的消磨時光的自我娛樂。」

說出這段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華格納。(上述出自耿一偉翻譯之華格納《未來藝術作品綱要》,收錄於黑眼睛文化出版的《未來藝術革命手冊》)。對華格納而言,若要改變這種狀況,就必須「擴大教化」,必須「誠心誠意地去做」,讓藝術「成為自然的教化花朵」。 從低平票價到系列推廣講座,包括指揮家親自以鋼琴示範分析解說,更請曾任韋蘭與沃夫岡‧華格納(作曲家的孫子)助理的導演,介紹華格納與拜魯特劇場傳統。這一切努力,都是以認真踏實且毫不媚俗的方法,消解精緻藝術與一般民眾的距離。包括這場未能實現,卻誠意滿分的沙龍音樂會,就是要打破從華格納就有的觀察,不讓「藝術變成某個藝術階層的私人財產;它的品味與需要,都只服務於那些能理解它的人」。

風雨生信心,這部從戲裡演到戲外的《女武神》,會是許多樂迷最難忘的回憶。

國家音樂廳的鋼琴怎麼了?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7/9
繼兩周前艾德曼(Sergei Edelmann)演奏會鋼琴大走音之後,本周二鋼琴家伽佛利佑克(Alexander Gavrylyuk)的拉赫曼尼諾夫鋼琴與管弦樂作品全集第二場,雖使用和前一天不同的鋼琴,卻在音樂會第一首第四號鋼琴協奏曲第一樂章後就明顯走音。到了正場曲目結束,鋼琴已經走音到完全不能聽的窘境。狀況之慘,非親臨否則難以置信。「所幸」主辦單位安排全程錄音錄影,建議將第四號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和音樂會後三首安可曲放上youtube,大家耳聽為憑。
鋼琴當然會隨演奏而走音。但別說半場,就連十分鐘都撐持不了,還發生在重要場館,筆者從未聽聞(而演奏力度在艾德曼和伽佛利佑克之上的鋼琴家,更所在多有)。艾德曼選用編號544的史坦威,很多人認為這是老琴所以狀況多。但伽佛利佑克第二天選用編號982的史坦威,明明是近幾年新購的樂器,當天狀況卻比544更差。可見鋼琴或有狀況,真正的問題在人。

國家音樂廳向來以可選鋼琴眾多「自豪」。對比日本Suntory Hall和Tokyo Opera City Concert Hall,兩處大小廳各有兩架史坦威可選,加上一架貝森朵夫;倫敦南岸中心大廳Royal Festival Hall有三架史坦威可選,小廳Queen Elizabeth Hall有兩架,最小廳Purcell Hall僅一架,台北國家音樂廳琴房有八架可選,的確讓人驚艷,但這驚艷感往往在試琴後破滅:有的琴被整理得聲音走樣,每一八度的音色音質都完全不同;有的琴觸鍵不平均,鋼琴家一試就皺眉;現在更出現才彈十分鐘就大走音,完全摧毀演出成果的地雷鋼琴。別說自豪,根本貽笑大方。

鋼琴保養整理的學問博大精深。在專欄有限篇幅與筆者思慮所及之內,僅以三點建議供為參考:

一、「懂鋼琴,懂樂曲,懂音樂廳」──論調律整音,以前倫敦史坦威首席技師曾有如此至理名言。前述三家國際著名場館,大小廳鋼琴也都分開使用。國家音樂廳則是兩千人大廳和三百六十人小廳,全部可選同一批鋼琴。如此管理是否合宜,顯然有再思考的必要。

二、對於目前任用的鋼琴技師,建議邀請國際著名專家講習,或開大師班以增進水準或矯正缺失。相較於動輒六、七百萬的史坦威被整治地慘不忍聽,如此花費實屬小錢,更是可貴投資。

三、拿了駕照未必就是優良駕駛,領有執照也不見得就能做好工作。如果盡了一切努力,狀況仍然層出不窮,那麼就邀請著名專家進行淘汰考核,不適任者不予續聘。

車行兩周內二度出租狀況車導致意外,大概就已商譽掃地。國家音樂廳兩周內毀人兩場音樂會,沒有不徹底檢討的理由。如何建立優良制度,考選適任技師,雖為難事,兩廳院卻責無旁貸。請加油!請爭氣!

精簡平實的深沉力量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7/2
最近重聽英國作曲家艾爾加的《大提琴協奏曲》,得到許多不同感受。
艾爾加大器晚成,在《謎語變奏曲》獲得好評之前,他著實過了一番苦日子。之後雖然大紅大紫,卻也經歷一番起落。當他創作《第一號交響曲》和《小提琴協奏曲》時,名聲正在巔峰,創作力也值全盛,一出手就得到國內與國際讚譽,前者更於一年內,在英國、美國與歐陸上演超過百次,連俄國都共襄盛舉。可無人能料,不過十年,艾爾加就從話題人物退燒,作品不再是當下流行。他於1919年譜寫的《大提琴協奏曲》,隔年首演竟是難堪慘敗。都說是排練不足,但此曲竟然一年內都沒得到第二次演出,艾爾加確實已經人氣不再。

現在看來,這實在匪夷所思。這首《大提琴協奏曲》不但是同類作品中最重要的經典之一,在英國之外上演機會更超越《小提琴協奏曲》,是艾爾加最膾炙人口的代表作。和艾爾加之前的大型作品相較,此曲最大的特色就是結構精簡,沒有先前樂曲的複雜迂迴。這或許也真實反映作曲家心境:目睹一次大戰的荒謬慘烈,加上以六十一歲之齡親身經歷風險極高的扁桃腺摘除手術,動盪世局與內心不安互相刺激,當艾爾加自麻醉中醒來,他向旁人要了紙筆,寫下的正是日後《大提琴協奏曲》的第一樂章第一主題。

這是作曲家發自心靈,最直接的靈魂呼喊,而整個第一樂章也是如此,結構就是帶有序奏的簡單三段式:主題、新主題、舊主題,E小調、E大調、E小調,透過費心編寫的管弦樂,艾爾加把最真誠的內心話說給這個世界聽。至於第四樂章,艾爾加給了全曲最長大的篇幅,作曲家也在此回到他在《第一號交響曲》終樂章的熱情與鬥志,卻讓第一樂章第一主題在曲終再現。那音樂裡不是沒有絢爛丰姿,但在所有快樂憂傷背後,隱隱然是異常沉穩老練且看盡風霜的淡然。雖然節奏徐緩,卻是堅定的進行曲,一步一回首,瞻前又顧後。

如此精彩作品,當年竟受到冷落,但更不可思議的,是這本屬老年心境的樂曲,卻被年僅二十歲的杜普蕾(Jacqueline du Pre)演奏得暢快淋漓,成為錄音中的奇蹟。但若真的細究樂譜,自可發現杜普蕾其實以其天才與直覺,更改了許多作曲家的指示。或許那是杜普蕾多於艾爾加的演奏,也可能演奏家說出作曲家自己都不知道的真實心事?而以此回看艾爾加的其他創作,更能體會那徐緩莊嚴的高貴,以及高貴之外,種種難以言喻的秘密。

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多多品賞艾爾加。

2014年5月20日 星期二

樂聞樂思/古典且浪漫 自由而快樂


前天鋼琴家薩洛(Alexandre Tharaud)在台中和台北,與赫比希(Gunther Herbig)和國家交響樂團合奏了精彩的拉威爾《G大調鋼琴協奏曲》。這是非常可愛,宛如香檳不斷冒泡的音樂,也是樂團的管樂協奏曲。當然,還有微妙複雜的和聲,需要細心處理調整。
德布西就不會寫作這樣的作品,雖然他們常被說到一起。就表象觀之,德布西和拉威爾確實很像。他們生活在同一時代,創作常選相同主題,甚至也曾用相同和聲,但本質仍相當不同。論及技術,拉威爾的和弦其實比德布西複雜,只是將種種奇特聲響包裝於美好框架之內。德布西的概念則永遠前衛,眼光始終看向未來。
德布西和拉威爾的對比,相當程度也是華格納和布拉姆斯。當年兩人處於對立陣營,前者革命後者傳統,看似擁護不同美學。但論及音樂筆法,其分歧卻沒有一般人想像地嚴重。布拉姆斯曾說華格納的諸多追隨者都是「贗品」,他才有真正的華格納風格—如果檢視布拉姆斯的作曲技巧,的確可以發現他用了諸多激進大膽,當年除華格納之外無人寫出的複雜和弦。只是作曲家將其藏於古典外衣之內,一般人不易察覺罷了。
同樣是德國作曲家,如果欣賞比布拉姆斯年長九歲的藍乃克(Carl Reinecke),或是比他小五歲的布魯赫(Max Bruch),聽到他們宛如舒曼與孟德爾頌混合體的寫作,必能更感受到布拉姆斯的卓越、先進與特別。
布拉姆斯是少年老成的音樂奇才,作品異常成熟,也是鋼琴演奏大師。他和華格納一樣尊敬貝多芬,對古典、巴洛克、文藝復興音樂亦有深刻鑽研。對昔日經典的深厚學養,也讓他如同孟德爾頌,寫出十九世紀最好的合唱創作。布拉姆斯重新詮釋了古典形式和絕對音樂的傳統,加以澎湃而洗練的浪漫情感與匈牙利的吉普賽民俗素材,是嚴謹且迷人的音樂巨擘,變奏技法之高更是一絕。
林姆斯基‧高沙可夫認為布拉姆斯對管弦色彩毫無想像力,但聽聽他的《第三號交響曲》,那宛如火山熔爐一般的聲響,仍是只此一家、唯有布拉姆斯才能寫好的大氣與燦爛。
在華格納過世後不久發表,《第三號交響曲》首演時的確惹了些風雨,音樂卻讓反對他的人閉嘴。這是布拉姆斯的顛峰之作,樂曲中暗藏的「自由但快樂」(Frei aber froh)信條,三對二的節奏遊戲,舒曼《萊茵》交響曲的引用,以及詩意雋永的結尾,都讓此曲成為十九世紀後半,最古典也最浪漫的印記。
八十三歲的赫比希,周日要帶領國家交響樂團繼續挑戰這首經典。讓我們拭目以待,老大師精湛的詮釋智慧。
5/25 (日) 19:30 赫比希指揮國家交響樂團
浪漫德意志
【2014/05/18 聯合晚報】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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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19日 星期一

創意圖書館建築

http://www.teepr.com/17%E5%80%8B%E9%9A%B1%E8%97%8F%E7%A7%98%E5%AF%86%E7%9A%84%E5%9C%B0%E6%96%B9/



少年英雄名人技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6/24
七月1日和2日,鋼琴家伽佛利佑克 (Alexander Gavrylyuk)要和長榮交響樂團合作,兩天內彈完拉赫曼尼諾夫為鋼琴與管弦樂團所做的全部作品,讓愛樂者透過現場演出直接比較五曲風格異同。不僅藝高人膽大,更是太難得的好機會,足稱今年國內的音樂盛事。
在欣賞之前,我們不妨回顧作曲家本人的演奏。何其不幸,由於唱片公司的短視,拉赫曼尼諾夫終究沒有錄完他的所有鋼琴獨奏作品;何其有幸,他還是錄完了這五首協奏曲類的創作。所有文字,都不足以形容真實聽到拉赫曼尼諾夫演奏的震撼。不愧是足稱傳奇的鍵盤聖手,拉赫曼尼諾夫將譜上所有技巧苛求一一克服,光是圓滑奏就是罕見奇蹟。

而對筆者而言,真正後無來者的成就,或許還在他對塊狀和弦的掌握。由於擁有異常巨大且指間有肉的手掌,拉赫曼尼諾夫演奏起厚重繁複的和弦可說佔盡便宜,但能將令人望而生畏的和弦組成悠長旋律,且以優秀圓滑奏修飾抑揚頓挫,就不得不說是天賦加上苦功。

然而其最獨到之處,還在不但能完美彈出線條飄逸的動人旋律,更能在保持琴音優美之外,持續加壓力道以至極強,在樂句戲劇張力之巔馳騁千迴百折,再毫無痕跡地收放音量於無形。如此神秘的本能在第三號第二樂章中達到難以言喻的奇妙境界,留給後世鋼琴家難以逾越的高牆。

但請千萬別以為拉赫曼尼諾夫的演奏就是厚重。和想像相反,他的演奏不但「舉重若輕」,實際上也相當輕盈。當時鋼琴未若現今沉重,鍵盤反彈更快,拉赫曼尼諾夫自己用的鋼琴鍵盤也輕,所發展出的技巧也追求輕盈雅致。

他當然可以彈得重,但更重要的是能彈得輕。仔細聽第一號第一樂章結尾或第三樂章開頭,以及第四號第三樂章開頭,我們都可感受到拉赫曼尼諾夫的獨到輕盈魅力。

第二號第三樂章,他的演奏和詮釋更是輕得迷人,喜悅、歡暢、滿足,但不是沉溺。這不是沒有重量,而是沒有任何不必要的厚實。

更值得注意的,是拉赫曼尼諾夫在第一號第二樂章和《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第十八變奏的演奏風格:他的句法不只歌唱,更是「說話」。三連音與四連音並不平均等分,而充滿了語氣效果,琴音宛如朗誦,情感節制卻深刻。

擁有過人超技,兼具美麗音色,更能在音樂裡說話和歌唱──這是拉赫曼尼諾夫給我們的偉大功課。鋼琴演奏的藝術,絕對不只是快和大聲,而是如何表達情感、表現音樂。但錄音雖好,卻無法取代現場。五首經典兩天聽完,讓我們期待且祝福伽佛利佑克演出成功!

7/1、2 台北國家音樂廳伽佛利佑克演奏拉赫曼尼諾夫為鋼琴與管弦樂團作品全集

恭喜台北市交迎向新紀元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6/18
驪歌輕唱,又到一年畢業時分,上周國家交響樂團(NSO)和國立台灣交響樂團(NTSO)都排出精彩曲目作為樂季音樂會大軸與壓軸。國家交響樂團的法國系列以德布西的《海》畫下句點,而這真是我聽過最精采的演出之一。《海》很容易演糟,個人生平最恐怖的兩次現場聆聽經驗,一次是數月前來台的斯圖加特廣播,另一次是葛濟夫指揮維也納愛樂。這和樂手技巧無關,而是音樂理解問題。前者每個音都是德布西的,音樂出來卻是亨德密特;後者更是世間一絕,風格錯亂到像是用醬油與葡萄烤成披薩,回想起來仍覺毛骨悚然。國家交響樂團再次證明,沒有傳統也就是沒有包袱。只要用心,我們可以演奏好各種風格的作品。
然而精彩音樂會撞在一起,也就讓人特別感嘆分身乏術。選了一場,就得犧牲其他,包括台北市立交響樂團——別人畢業,他們開學,迎來新總監匈牙利指揮家吉博‧瓦格(Gibert Varga),以德奧曲目搭配鋼琴名家郭納(Nelson Goerner),帶領樂團開啟新紀元。走訪樂團網站,新總監果然排出精彩曲目,更邀來大提琴家慕勒-修特(Daniel Muller-Schott)、小提琴家陳銳、庄司紗矢香等一流名家獻演名曲。之前才和國家交響樂團合作的指揮名家阿雷席夫(Nikolai Alexeev),新樂季將帶來女高音版本的穆索斯基《死神歌舞》與德佛亞克《新世界》交響曲;法國大師卡薩德緒(Jean-Claude Casadesus)則要詮釋布拉姆斯與林姆斯基-高沙可夫《天方夜壇》。大家熟悉的簡文彬與林佳靜也要再度攜手合作,以當代與郭芝苑作品帶來新穎觀點。

在新邀客席指揮中,竟然還有錄音豐富的歌劇名家阿巴多(Robert Abbado,指揮大師Claudio Abbado的姪子),要和義大利著名女高音芙里托莉(Barbara Frittoli)合作威爾第《安魂曲》!此外,北市交引以為傲的歌劇傳統仍然繼續,新樂季推出的是莫札特最後一部正歌劇《狄托的仁慈》,讓人格外興奮與期待。

即使還沒演出,看到如此節目與陣容,就值得大聲喝采,也值得台灣各地樂迷到台北欣賞北市交演出。只是好的開始雖是成功的一半,如何不斷進步更是考驗。希望樂團能夠再接再厲,繼續規畫傑出音樂會與歌劇,或許也能邀約國人新作,讓北市交成為名揚國際的好聲音。

別人畢業,他們開學。新學期下一場音樂會就是6月26日,歡迎愛樂者欣賞重新出發的北市交。



‧6/26(周三)台北國家音樂廳
台北市交音樂會「小巨人,勇者之聲!」

四種海洋一次聽完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6/11
「德布西一生喜愛大自然。對他而言,快樂存在於夢幻之中,幻想總比現實好。大自然裡有愉悅感官的事物,那些炫目、瞬息變化而又不斷消失的事物,如天上的雲、風、水及其倒影,又如回音、漫灑在葉子上的光線、雪花,和被清風吹拂時搖曳的草,還有海浪或輕柔或狂暴的起伏,似乎這種種流逝的元素都為德布西所喜愛。他喜歡它們的變化,它們的優雅,它們的反叛與虛幻,而更重要的是它們所明示或暗示的節奏。」
上述音樂大師梅湘所言,正是對德布西最好的評論。在自然萬象中,德布西對「水」向來情有獨鍾。他多所描繪,水也回報他無窮靈感,其中又以管弦樂《海》最為氣象萬千。無庸置疑,和《牧神午後前奏曲》並列,這是德布西最具代表性的不朽經典。既悅耳動聽,又有革命性的創造筆法,是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品之一,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音樂寶庫。

《海》起筆之始就相當耐人尋味。德布西最早是在不靠海的勃根第(Bougogne)擬稿。在與友人作曲家麥森傑(Andre Messager)的書信往來中,面對麥森傑的揶揄,德布西則給關於《海》的經典回答:

你說海浪可沖刷不到勃根第的山丘,還說這下子我不就成了在畫室裡「寫生」的風景畫家。然而我有關於海的無限美好記憶,而我認為這比實際的海洋還好,因為現實事物經常對靈性造成太大負擔。

現實的海,再怎麼多樣,比不上意念中的海無邊無際。雖然德布西在之後還是去了諾曼第看海,但《海》的內容絕對不會只是諾曼第的海景。不是印象派,也不是風景畫,德布西要寫精神中、意念裡的海洋,包含超脫塵世、神秘夢幻的想像。就作曲技巧而言,他也發展出新的方法:寫自然,卻不模仿,而是找出宇宙中的律動。同一段音樂,德布西可以要不同樂器同時演奏多達七種的不同節奏,以豐富織體表現自然脈搏。進一步,他讓樂段「呈示」和「發展」的概念,藉由不斷出現、變奏的樂念而「同時存在」,故音樂宛如活水,源源不絕且自然推進。也因此《海》不只在素材運用上提出新意,形式結構更獨具丰姿。

國家交響樂團的2012/13樂季音樂會,就要在本周五、六的德布西《海》畫下句點,同場還有德布西好友蕭頌那美到不可思議的《愛與海之詩》,拉威爾《天方夜譚》以及布瑞頓《四首海的間奏曲》。四種海洋一次聽完,絕對是不可錯過的音樂盛會。

6/14 (五) 19:30 台北國家音樂廳

6/15 (六) 19:30 新竹市文化局演藝廳

樂聞樂思/二十年再會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6/4
前天晚上,陳必先和簡文彬指揮國家交響樂團,合作李斯特《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安可曲鋼琴家演奏了《第三號愛之夢》還有《鬼火》練習曲。這個選擇非常大膽,陳必先說得倒是輕鬆:「以前年輕比賽時總是彈這首,一轉眼也就四十年過去,是該來拜訪一下老朋友了。」
很多人對陳必先的印象,就是巴赫和現代、當代音樂,但我第一次聽她演奏,曲目幾乎全是浪漫派:那年我國三,陳老師彈了史克里亞賓《第五號鋼琴奏鳴曲》、李斯特《但丁》奏鳴曲以及蕭邦《第三號鋼琴奏鳴曲》。誰知也是一轉眼,二十年過去了,我才又有機會聽到陳必先彈李斯特。

同樣是二十年,我第一次聽到鄧泰山演出,正是高一時他和聯合實驗管弦樂團合作蕭邦《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當年的「聯管」,已經成為現在的國家交響樂團,而鄧泰山即將在本周和他們再度合作蕭邦第一,音樂總監呂紹嘉更要指揮普羅柯菲夫刺激過癮,宛如奇情恐怖片的《第三號交響曲》。這些年來國家交響樂團的水準進步不知凡幾,鄧泰山更一路從名家蛻變成大師。我還記得,當年到音樂廳時,鋼琴家還在彩排。我耳朵貼著門板,傾聽鄧泰山練習第一樂章第二主題接樂團總奏的過渡段落。「這樣聽,音色都可以美到這種地步,那進音樂廳聽該會是何等奇觀呀!」果然,就音色這一項,鄧泰山大概從來不曾讓人失望。

想想也真是有趣。當年花了那麼多時間和複數平面與三角函數奮鬥,到現在仍然留在腦海的,卻是隔著門偷聽到的排練。我已不太記得自己國三的樣子,但我仍然沒忘陳必先當晚在蕭邦奏鳴曲第四樂章的火花。一如音樂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拜訪「老朋友」,越早欣賞藝術,你也就越能累積屬於自己的老朋友,十年、二十年、四十年,一次又一次在感動中相逢。

而也在下周,八十五高齡的弗萊雪(Leon Fleisher)又要再度在台灣演出。陳必先當年參加比利時伊莉莎白大賽,弗萊雪正是評審,而這次他要擔任指揮,和國台交與學生陳偉茵合作自己的拿手曲,布拉姆斯《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當年弗萊雪以此曲在伊莉莎白大賽奪冠,激動炙熱的斷絃演奏,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如今成為指揮帶領弟子,相信又是一番精彩故事,也令人期待。還等什麼呢?就快去音樂廳,讓他們以後都變成你的老朋友吧!

6月7日 19:30 台北國家音樂廳 鄧泰山演奏蕭邦《第一號鋼琴協奏曲》

6月7日 19:30 新竹縣政府文化局演藝廳;6/8 19:30 台中中興堂 陳偉茵演奏布拉姆斯《第一號鋼琴協奏曲》

兩世紀的實踐縮影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5/14
下周法國鋼琴名家卡薩里斯(Cyprien Katsaris)將首度來台演奏,曲目除了舒伯特最後一首鋼琴奏鳴曲,蕭邦《第二號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蕭邦改編),他自己改編的李斯特《第二號鋼琴協奏曲》獨奏版本外,音樂會一開始居然是卡薩里斯《台灣民謠:主題即興創作》。光就這樣的曲目編排,這場音樂會就沒有不去的理由。
如此演奏放在兩百年前,其實不算特別。蕭邦演奏音量不大,鮮少和樂團演出。即使如此,當他演奏鋼琴協奏曲,若非和樂團或弦樂五重奏合作,就是演奏自己改寫的獨奏版,而從未找鋼琴伴奏搭檔。想必對蕭邦而言,他不能接受鋼琴協奏曲以鋼琴伴奏的聲響與效果,寧可改以獨奏。事實上在十九世紀,許多協奏曲都以鋼琴獨奏方式演出。李斯特自己也改過不少,包括鼎鼎大名的《死之舞》獨奏版本。但《第二號鋼琴協奏曲》是其鋼琴與管弦樂合奏樂曲中,最具交響樂性格的創作。雖然技法艱難,卻也像「附鋼琴獨奏的交響曲」。卡薩里斯這次要完全以鋼琴表現,徹底執行鋼琴家詮釋,也是十九世紀風格的延續。

但更具十九世紀風格的,則是他竟然在正規曲目中放上自己現場即興演出,還因地制宜地選擇台灣民謠。這在十九世紀其實是演奏常態。那時多數鋼琴演奏家是『會譜/編曲的鋼琴家』,性質類似現今的流行歌手:他們到處演奏(各地開演唱會),音樂會幾乎都演奏自己的作品(唱自己的歌),而最受歡迎的橋段,就是開放現場觀眾『點歌』——鋼琴家應觀眾所提出的旋律,即興演奏華麗變奏(這反而像是爵士樂)。如此功夫,是當時演奏家的必備技能。蕭邦十九歲首次到維也納演奏,音樂會後的安可之一,就是以觀眾所提的歌劇詠嘆調作即席展技變奏。孟德爾頌雖然厭惡如此習俗,但常常仍得應聽眾要求而表演一番。由李斯特所舉行,世界上第一場鋼琴「獨奏會」,節目單上其實只有四曲,而最後一曲也是應現場聽眾點歌而即興演奏。可見在十九世紀,如此風尚不只用於安可曲,也可充作正規曲目。筆者仍聽過鋼琴家以聽眾所提的旋律當成安可曲,但把即興放到正規曲目,還是音樂會開場,卻是首見。卡薩里斯藝高人膽大,不只有暢快超技,更有聰慧靈思。台灣民謠在他手下會展現出何等面貌,著實令人期待。

然而這場音樂會卻有一點和十九世紀演奏不同,就是排出規模宏大,卻絲毫不炫技的舒伯特第二十一號《降B大調鋼琴奏鳴曲》。有絢爛狂想,也有內斂深情,這場音樂會像是鋼琴演奏藝術兩百年的實踐縮影,必能讓人增長見識。


卡薩里斯鋼琴獨奏會

5/18 (六) 台中中山堂
5/23 (四) 台北國家音樂廳

交響曲的黃金公式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5/7
有人說,布魯克納的九首交響曲,是把一首交響曲寫了九遍。
這句話當然很壞,但好像也不無道理。畢竟論及交響曲,布魯克納和舒伯特,大概是同質性最高的兩位作曲家。布魯克納交響曲,都是規模宏大、篇幅甚長、和聲豐富飽滿、配器區塊往往呈現管風琴式音栓思考、大量運用銅管加上大段落反覆,聽起來的確很像。

但為何同質性高呢?這不是因為布魯克納偷懶,而是因為他和華格納一樣,都深刻崇拜貝多芬,特別是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華格納認為,到了《第九號交響曲》,交響曲這個形式就被終結了,再也沒有比這更偉大的作品了。但這首交響曲有管弦樂有獨唱有合唱,華格納認為,這正是貝多芬為音樂的未來所指引出的方向。交響曲已死,作曲家該寫歌劇。

布魯克納非常敬仰華格納,但在寫作上顯然無法往歌劇思考,於是他還是寫交響曲,並以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為模範。布魯克納所依據的黃金公式如下:

第一樂章:奏鳴曲式快板樂章,多從模糊顫音中開展(和貝多芬第九開頭一樣)。

第二、三樂章:慢板樂章和詼諧曲樂章,順序有如貝多芬第九者,也有不同的,但總之就是這兩種。

第四樂章:奏鳴曲式快板樂章。

如果九首都這樣寫,那當然聽起來都很像。可是布魯克納厲害之處,就在於這九首還是聽起來不一樣。很多人說布魯克納的交響曲充滿宗教情懷,我倒覺得這是小看了他。若你真的去聽他的作品,就會知道那聲響裡有多少凶險、多少陰暗、多少難言的心事與糾結的情感。再仔細聽,你會知道有多少電影配樂,都在偷偷師法布魯克納。那麼多相似的主題旋律,那麼多熟悉的轉折橋段……不需誠惶誠恐,只要親自聆聽,面對布魯克納,真的不用自我設限。別被既定印象騙了,他的音樂遠比一般人想的可親,也歡迎大家去欣賞去接近。

下周五國家交響樂團桂冠指揮赫比希,將帶領樂團演奏布魯克納最受歡迎的《第五號交響曲》,結尾的雙重賦格向來被譽為是音樂神跡。八十二歲的德國老大師,再次展現一生心得,希望愛樂者不要錯過這個聆賞經典的機會。畢竟,布魯克納作品中那些宛如天問的銅管,壯闊非常的聲響,只有在現場才能真正了解。

5月10日 (周五) 台北國家音樂廳

赫比希指揮布魯克納《第五號交響曲》

復古原來是創新


焦元溥/聯合晚報2013/4/30
古典音樂的愛好者,特別是年輕一輩,幾乎都在「古樂運動」和「古樂演奏」的影響之下成長。但什麼又是「古樂演奏」呢?簡而言之,這是1970年代興起的考證運動,音樂家根據文字資料重現過去的演出式樣,在音高(過去音高較今日為低)、樂器(以樂曲寫作時代所用的樂器)、演奏/唱法(特別是弦樂的揉弦與否,運弓方式)、演奏模式、音響與句法上多所考究,進而讓人重新思考樂曲。
我曾經現場聽過拉圖(Simon Rattle)指揮啟蒙時代樂團(Orchestra of the Age of Enlightenment)演出華格納樂劇《崔斯坦與伊索德》第二幕。那真是場振聾發聵的演出:原來透過適當調節,古樂樂器一樣可以發出綿密緊實的聲響,層次與厚度卻和現今樂團相當不同。

華格納的管弦樂雖重,若歌手本身條件傑出並搭配古樂團演出,其實歌聲並不會被樂團吞噬,但聽眾仍能享受音樂中的驚濤駭浪。也就在那場音樂會,我終於明白,華格納的管弦寫作並非沒有道理地壓迫歌手;樂團音量雖大,在華格納的時代,聲響層次卻是另一番風景。

即使不是指揮古樂團,許多指揮也把古樂演出的概念用於巴洛克、古典與浪漫時代的演奏當中…是的,浪漫時代的作品也可復古。畢竟我們所熟悉的現代管弦樂團,許多樂器的歷史甚至還不到一百年(特別是高度改良進化之後的銅管),就連鋼琴也是到1870年之後才出現鑄鐵結構,從「木」琴變成「鋼」琴。現在想要聽到卡拉揚那種豐美厚實,以大樂團演奏,充滿揉弦的巴赫、海頓與莫札特,反而很不容易了。

然而文字記錄終究並不能代替聲音。既然缺乏聲音記錄,我們其實無法「確實」知道過去演奏的形貌。因此古樂演奏,英文裡多稱為「歷史考究演奏」(Historically informed performance),而就實際演出,我們也可感受到所謂的歷史考究,其實是從現代整理過去,藝術美學仍是根植當代。一般而言,我們在復古演奏中聽到的,是二十一世紀的音樂標準,而非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上半,高度浪漫化,樂句充滿大量彈性速度的演奏。近來也有不少反思,認為古樂演奏是否已經走火入魔,甚至自以為是。

但無論如何,今日樂壇仍在古樂風潮影響之下,而想真正了解,最好的方式就是親臨現場,親自感受仿古樂器獨特的泛音與質感。這次享譽全球的科隆學會合奏團(Die K lner Akademie)要和古鋼琴名家布勞提岡(Ronald Brautigam)帶來精彩的全場莫札特,並和文化大學音樂系合作演講,無論是聽演講或是聽演出,希望大家都能踴躍參與,感受並了解古樂的魅力。

科隆學院合奏團 莫札特計畫 5月12日19:30 國家音樂廳演出